午饭后,全院上下都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困意中,心外科的医生陆续回休息室午睡,只有许脉正襟危坐在电脑前看论文。
闵玥刷完牙,路过值班室,见许脉还在里面,推门进来。“师父不午休吗?只睡十分钟也会精神很多。”
“不了,你去睡吧。”许脉回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电脑,鼠标忙碌地敲敲点点。
她最近精力都花在手术上,没功夫管实验室的事情,进度落下不少,不得不挤时间赶。闵玥了解情况,知道她身上任务重,冲了蜜蜂杯放在她手边,没多打扰,悄悄关好门走了。
过了会儿,许脉看到有疑问的地方,想对比一下实验数据,便起身关了电脑,准备去趟实验室。
男医生的休息室虚掩着门,断断续续地传出聊天声。许脉快步走过去,没防备地听到一个人名,脚步顿住了。
“昨天你看到许博裕教授没?上次见到他时我还是个主治医师,一晃十多年,时间过得真快。”
“我去晚了,就远远地看了一眼,没说上话,挺遗憾的。老人家是复杂先心这方面的大牛,我还挺想认识一下。你说姓许的人怎么都那么厉害,咱们科许脉,年纪轻轻,技术就这么好,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就是第二个许教授。”
“也不见得是好事。”
“怎么说?”
“天妒英才吧,许教授一辈子救人,谁能想到,他自己家里人全都死于心脏病,到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真的假的?”
“我有个同学在j省人民医院,听他说这不是什么秘密,基本上全院人都知道,院里好多人都去参加了葬礼。”
“我还是不敢相信……都说好人有好报,怎么会这样?”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低沉下去,如同遭到命运无情打击的老黄牛,头垂下之后,再也没有抬起。
许脉后背贴墙,堪堪稳住站姿,胸口传来一阵阵绞痛,像是胃痉挛,又像是心脏被无形的手攥住,在最脆弱的部位狠命地一掐。
许脉疼得整张脸失去血色,弓起腰,扶着墙往回走,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缓一缓,喘口气。
好不容易拖着身子回到值班室,许脉颤着手从抽屉摸出一盒止疼药。她最近时不时就会胃疼,经常凌晨从睡梦中疼醒,必须吃药缓解痛感后才能重新睡着。
手指哆嗦着撕开外包装,抠了一颗药片出来,想再多抠一颗,却发现整板药已经吃光了。
用蜂蜜水把最后一片药送进胃里,许脉手压着上腹部,蜷起身子,额头抵在桌上,压着一叠打印出来还没来得及核对的论文数据。
就这么硬生生地扛着,不知过了多久,药效开始起作用,许脉长长地呼气,抬起头。
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跑步声,值班室的门被撞开,护士神色慌张地说:“许主任,附近有个建筑工地的脚手架塌了,120送来了二十几个伤者,急诊科忙不过来,一部分伤者送去了普外,需要我们过去帮忙。”
许脉赶紧起身,安排她去叫人。不出一分钟,午休的医生都到齐了,许脉将人分了组,一部分派去支援急诊科,一部分跟她去普外。
闵玥跟着许脉往普外的大楼跑,到了现场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加严重。伤者不仅仅从高处坠落,塌方的脚手架还重重地砸到了他们身上,伤势最重的一位,他落下来时掉到了竖立着的钢筋上。
从片子显示的结果来看,钢筋从他的下腹部穿入,从左肩与脖子之间穿出,横穿心脏。
这是一台需要多科室联合的手术。跟消防单位沟通后,定的手术方案是,由普外开胸开腹,暴露钢筋后,消防单位将钢筋逐节锯断取出,心外修复心脏,其他脏器由普外和胸外负责。
为合理利用时间,争分夺秒地救人,闵玥跟着许脉先在第一手术间做了另一台心脏修复,等消防把钢筋全部取出后,才重新刷手准备进第二手术间。
许脉的脸白得不正常,额头浮着一层细密的汗,闵玥担心地问:“师父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想到昨天她刚站了一台十几小时的手术,闵玥追问:“是不是太累了,腿疼吗?”
许脉摇头,回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我没事,走吧。”
两人走进手术间,由护士帮忙穿戴好手术衣、无菌手套和防护眼镜,普外的医生从手术台上下来,将主刀的位置让给许脉,自己站在旁边等。
许脉抬手将放大镜翻下来,正式开始心脏修补。
不知道是因为跟普外的护士默契度不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闵玥总觉得,许脉今天的手上动作慢了许多。
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挥之不散,闵玥没办法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术上,时不时抬头观察一下许脉。
缝合的时候,许脉的眉头越皱越深,她突然停下动作,压抑着喘息,说:“麻烦给我打一针吗.啡。”
器械护士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病人不需要……”
“不是病人,是我。”许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闵玥赶紧抓起无菌纱布帮她擦汗。
她露在口罩外的皮肤,白得彷如深山中的雪,带着肃杀的气息。闵玥慌张地问:“师父你怎么了?”
普外的医生也看出不对劲,上前询问:“许主任,怎么了?”
许脉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松开器械,抓住闵玥的手,后者赶紧上前托住她的手臂。
许脉像是站不住了,往后退了半步,弯下腰,头靠在闵玥肩上,气若游丝地唤了她一声:“闵玥……”
下一秒,闵玥觉得肩头一热,浓郁的血腥味在鼻尖漫开。普外的医生和器械护士惊恐地瞪大双眼。
闵玥淡绿色的手术衣,从肩膀往下流出了一道鲜红的血迹,像是泼了一碟正红色的水彩。
压在肩头的重量往下坠,闵玥心头一惊,立刻反手去抱身侧的人。许脉下沉的力量非常大,闵玥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咚得一声响。
正在专心盯监护仪的麻醉医生吓了一跳,转头看过来,只见闵玥的手术衣染红了一大片,双膝跪地,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人。
那人双目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防护眼镜溅满血滴,口罩如同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闵玥颤巍巍地揭开怀中人的口罩,许脉的脸白得像纸一般,而血迹蔓延整张脸,红得刺眼,下巴上的血珠一滴滴地往下落,她整个人如同一支滴血玫瑰。
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天崩地裂,在她心底。
普外的医生最先反应过来:“不好,消化道大出血,快叫消化内科的人过来。”
胸外的医生也跑上来帮忙,从隔壁麻醉间推了张床过来。闵玥不知从哪儿生出的蛮力,咬紧牙关将许脉横抱起来,放到床上。
听说有本院医生急性消化道大出血休克了,消化内科的人来得很快,一看是许脉,惊讶得眉毛挑得老高。“天哪,这不是许主任吗!怎么这样了?!”
闵玥眼里含着一汪泪,推着病床跑得飞快,轮子跟水泥地剧烈摩擦,几乎撞出火星。
从来都没觉得,一附院竟然这么大,各个科室的病房居然离得那么远,好像隔着银河,怎么都跑不到对岸。
输血,上止血药,大半个消化内科的医生围在许脉病床边忙个不停。慢慢的,许脉的血压开始回升,逐渐恢复到正常范围内。
闵玥一直站在旁边,静悄悄地掉眼泪,等医生说许脉没事了,她干脆呜呜地哭出声。
消化内科的医生吓了一跳,连忙安慰:“怎么还哭了呢?没事了,出血止住了,各项体征都很正常,别怕呀,许主任没事的。”
可闵玥就是哭得停不下来,握着许脉的手,哭得像个迷了路又被警察送回家的孩子。
后知后觉的害怕。
医生们不知道怎么劝,面面相觑,只好说点别的缓和一下气氛。
“等许主任醒了,让她做个胃镜,我估计她胃溃疡很久了,这个可得注意,万一胃穿孔就麻烦了。”
“许主任是你的带教?她平时是不是特别拼啊?你得劝劝她,别光顾着工作,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闵医生,先把手术衣脱了吧,你这浑身是血的,看着怪吓人。”
闵玥闻声脱掉了手术衣,叠好,准备扔到专门的垃圾桶去。看到上面暗红的血迹,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师父吐了这么多血,她该有多疼啊。
她一直忍着疼痛做手术,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让器械护士给她打一针吗.啡镇痛,她还想坚持把手术做完。
她怎么能这么傻?她怎么能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又气又心疼,闵玥眼眶一红,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泪。
消化内科的见习医生推门进来:“小明月啊,许主任的家属来了吗,得办一下住院手续。”
哭声顿住了,她想起许脉说过,自己没有家人。想了想,开口说:“我来办吧。”
这个见习医生是跟闵玥同一批入职的,算是比较熟,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开玩笑道:“你是以徒弟的身份呢,还是以家属的身份呢?得在名字后面用括号注明。”
鬼使神差,闵玥说:“家属。”
“那行,签这儿吧。”
他把病历本递过来,闵玥接住,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画了个括号,在里面签上了“家属”两个字。
“师徒情深呐。”他拿回病历本,盯着签名看了两眼,感叹一句,摇头晃脑地走了。
在场的其他医生看到这幕,忽然有点羡慕,七嘴八舌地说:“我带教过的徒弟里怎么没有这么懂事的?”
“我的徒弟,别说我生病照顾我了,逢年过节连条问候短信都没有。”
“可别提什么短信了,我徒弟连一声‘老师’都没喊过。”
“还是许主任命好,工作上业绩那么突出,生活上还有个贴心的好徒弟。”
“闵医生你觉得许主任怎么样?对你好不好,我听说她很严格,还吓哭过实习生。”
闵玥静静望着许脉的睡颜,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中。她伸手帮许脉掖了掖被角:“师父待我很好。”
“哦?真的吗,有多好?”
“全世界最好。”
医生们嬉笑起来,说闵医生你真嘴甜。又聊了会儿,快到下班时间,才终于散了。
许脉的右手打着点滴,微凉的液体缓慢而均匀地输入血管。闵玥轻轻地握着输液管,用体温加热液体,免得太凉刺激得她手疼。
她侧着头,安静地望着许脉,眼神温柔而满足。
师父对我更甜。
师父是我的,全世界最甜的心事。(记住本站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