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交替,心外科楼下的行道树抽枝拔节,长到三层楼那么高。
休息室内,闵玥从柜子里取出白大褂,套上,将胸牌别在胸前,面对镜子摆正,而后转身缓步走了出去,带上房门。
这一年,她41岁,职称正高。
穿过长走廊,往值班室走,物业的清洁工正在擦拭钉在墙上的宣传栏,余光看见她,停下动作,笑着打招呼:“闵医生早啊。”
闵玥微笑回应:“早。”
旭日初升,暖黄的日光穿过病房的玻璃窗,照在擦得透亮的科室医生简介牌上,反射出一片清澈的白光。
闵玥从日光中走过,身影挡住了宣传牌的下半部分,在她头顶上方,露出一个人的半身照,旁边写着两段小字——
许脉,医学博士,心脏大血管外科主任,大血管疾病诊疗中心主任,器官移植中心副主任,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第二段则是介绍她的执业经历,篇幅限制,只能挑重点写,简略但并不简单,字字珠玑,重量非凡。
刚用抹布擦过,留有些微水迹,闵玥驻足,抬起袖子擦去简介上的一滴水珠,嘴角上扬,继续朝前走。
推门走进值班室,两位年轻人听到动静抬头望过来,眼神一亮,像找到救星似的,钢笔一扔,着急忙慌地迎上来,不约而同地问:“师姐,主任今天心情怎么样?”
闵玥不急不忙地用保温杯接水,舀了一勺蜂蜜,边搅拌边扬眉好笑地看了他们一眼:“紧张了?”
两个大小伙子眉头拧着:“能不紧张吗,要是答辩不过,就升不了主治,让同学知道了多丢人。”
闵玥拍拍其中一位的肩膀,鼓励道:“毕业论文答辩都过了,还怕这个么?没问题的,轻松点。”
小伙子垮下肩膀,耷拉着眉梢:“答辩不可怕,可怕的是墨爷……”
郑主任退休后,许脉接过接力棒,成为一附院最年轻的科主任。随着职务升高,墨爷这个外号渐渐不再被提起,人前人后,大家都尊敬地喊她主任。冷不丁久违地听到这个称谓,闵玥嘴角一弯,想起许多回忆。
另一个小伙急切地请教:“师姐当年评主治,答辩时主任都问了些什么问题?说一点让我们取取经吧。”
闵玥笑道:“这个还真没法让你们取经,当时为了避嫌,李主任代去的。”
两人遗憾地啊了声,挠挠头,刚想说点别的,值班室的木门发出吱嘎的轻响,两人猛地垂手立定,站得笔直,齐齐地喊:“主任。”
闵玥侧对门口而立,悠悠转身,对上许脉沉静的目光。
旭日泼金,辉煌灿烂,她身上的白大褂整洁板正,闪着光,发着亮,与回忆中初见的影像重叠。
十五年,说起来很长,但朝夕相处,日日暮暮,感觉似乎也没有多久,光阴就这么流逝而过。
岁月没在许脉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比起当年,冰山的棱角已磨平,温润而沉静,如一枚古玉,沉淀出经年的暖意。
很多人都说,职场恋没有前途,因为天天对着同一张脸,很快会腻烦。共事中还会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争执,次数多了感情会消磨不少。
但闵玥完全没有感觉到存在这两点问题,她喜欢凝视许脉,看了十几年仍觉惊艳。在医院里她们互相尊重,互为支撑,讨论手术方案时偶尔会有争论,但她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保证手术成功,一起查文献翻资料,很快又能达成一致。
沿着同一条路前行,她追着许脉跑,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成了一道光。
评主治时,许脉确实没在场,但后面晋升副高和正高的答辩,许脉都坐在台下,第一排,紧邻院长,专家组最中间的位置。
直到现在,闵玥都记得,自己走上主讲台时,专家们面上露出的和善笑意和真切期待。
院长捧着她的论文,笑呵呵地说:“闵玥来了啊,你跟许脉可是咱们院的风云人物,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手术室最漂亮的风景线。哈哈,说多了,开始吧,让我们见识一下你论文有多靓。”
她是许脉和许博裕手把手带教出来的,两位老师盛名在上,众人自然会对学生抱有很大期待。
幸好,她不负众望。
闵玥抿唇笑了笑,将手中的保温杯递过去。许脉动作自然地接过来,环视一圈,淡声道:“人齐了,交班吧。”
下午院里开展晋升评审,许脉作为专家组成员出席,闵玥从手术室回来时,正好看到两个毛头小子双腿哆嗦着下楼的背影。
笑着摘了口罩,拿起白大褂准备套在刷手衣外面,科里值班的主治医师举着手机,风风火火地迎面疾走而来:“老师,120拉来一个夹层患者,急诊让我们过去会诊。”
这位主治医是闵玥曾经的带教学生,三十出头的青年杰俊,认真刻苦,稳重低调,很少像此刻这般急得火烧眉毛。
一附院名声在外,作为全国名列前茅的重点科室,心外科每周都要收治几位夹层患者,病症的确危急,手术难度很大,但见惯了这种场面,他不应该这么慌张才对。闵玥察觉到什么,问道:“哪种夹层,撕裂到哪儿?”
他擦了把汗,答:“stanforda2型,撕裂到髂动脉。”
闵玥眼皮一跳。
主动脉夹层按照stanford,粗略地分为a、b两型,根据夹层动脉瘤发生的部位和范围,a型又可细分为a1、a2、a3。每种夹层的手术难易程度不同,但手术部位一定包括升主动脉、主动脉弓和降主动脉。根据实际情况,再决定胸腹主动脉是否需要置换,置换到哪个区。
这位急诊患者的主动脉从锁骨下动脉的原发破口一直撕裂到髂动脉,那么胸腹主动脉需要全部替换。换句话说,二期要做全胸腹主动脉置换术——
十五年前,在心血管外科医师协会年会上,许脉直播做的那台。
闵玥沉吟数秒,道:“走,你跟我过去看看。”
许脉结束评审工作回到科室后,没多久,闵玥跟助手也结束手术回来了,病人从麻醉中苏醒后,将会转至心外科重症监护室。
闵玥作为主刀医生,跟许脉汇报手术经过:“今天做了david手术,置换了弓部,降主动脉植入了象鼻支架。但是胸腹大血管仍存在严重撕裂,三个月后要回来做二期手术,术前谈话已经跟家属讲清楚了。”
许脉看完ct影像,突然道:“二期手术,你想主刀吗?”
闵玥拔开钢笔帽,正要写手术记录,闻声一愣,缓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确定地重复一遍:“我吗?”
近些年,一附院全胸腹主动脉置换手术开展得比较多,每年都有几例,但主刀医生要么是许脉,要么是资历老医术高的副主任,她跟其他几位主任医师一直有跟台学习,但还没有谁独立主刀过。
闵玥握紧钢笔,谨慎地思考片刻,而后板正了下坐姿,郑重地回望向许脉,有力地点了点头:“想。”
每位外科医生,心底都有想攀登的高峰。有的人想要名遍天下,有的人想要万众瞩目的职位,于闵玥而言,她想要手中的这柄柳叶刀闪耀发光。
每一台高难度手术,都是一块上好的磨刀石。许脉给她这次机会,说明她的水平已打磨到足够,接下来就是证明自己。
三个月康复期刚过,病人便迫不及待地返院复诊,闵玥带着两位助手对他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反复讨论病情,敲定手术方案后,择期安排手术。
一助是位副主任医师,二助是她曾经的带教学生,许脉则站在闵玥身旁,观察她的动作,偶尔提点几句。
吻合完全部血管后,许脉先离开了手术间,闵玥也让出了主刀位,由一助负责后续的止血和关胸。但她并没有走,跟十五年前的许脉一样,她站在手术台旁,盯紧助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站完了整场。
11个小时后,手术顺利完成。
天已黑透,路灯昏黄,绿化带旁的凉椅上,有人捧着烤红薯在吃。甜蜜的香味勾得一帮人直吞口水,饥肠辘辘,直奔值班室而去。同事点好了外卖,热腾腾地在等他们。
“你们去吃吧,给我留一份。”站了十几个小时,铁打的人也受不了,闵玥腰酸腿疼,迫切需要坐下休息。
拿钥匙扭开休息室的门锁,推开,抬头,看到明亮的日光灯下,捧着医学期刊坐在床头的许脉。
听到声响,她将杂志搁在窗下的小方桌上,手掌在身侧轻轻地拍了拍,示意她过来坐。
闵玥还穿着绿色的刷手衣,看着许脉干净的床铺犹豫了下:“我没换衣服。”
“没事。”许脉说着站了起来,把整张床让出。“躺着歇会儿。”
双腿像灌铅一般沉重,疲惫到连根手指都懒得蜷,更别提爬去上铺了。闵玥没再推辞,费劲地将脚从鞋里拔.出来,脱力地栽进柔软的床榻里。
天花板上的led灯亮得刺眼,闵玥眯了眯眼,放松肌肉,将全身的重量交给身下的床铺。紧张收缩了一整天,麻痹的神经渐渐苏醒,全身上下每块肌肉开始叫嚣着疼痛。小腿和双脚尤其胀得厉害,闵玥甚至能觉知到腿部血管砰砰跳动的触感。
想伸手摸一摸,又懒得动,正在纠结,右小腿忽地一热。闵玥睁开眼,看到许脉弯下腰,正在把一块热毛巾敷到她左腿上。
“师父?”闵玥动了一下。
许脉抬眼看她:“睡吧,我帮你按一下。”
许脉的手带着热毛巾熨帖的温度,捂住她的脚尖,灵活有力地揉按起来。闵玥疼得嘶嘶吸气,又奇异地觉得肿胀感舒缓许多。
许脉坐在床尾,抱起她的双腿搭在自己腿上,从脚踝往上,一寸寸地按压过去。
闵玥勾着脑袋,微仰头,看着这一幕,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按完小腿,又继续帮她放松大腿、腰部和手臂,最后许脉揉捏着她的指尖,拉到唇边,在手背上落下温柔一吻:“你是我的骄傲。”
全胸腹主动脉的置换术是外科手术的金字塔顶尖,能独立主刀这台手术的医生全国也没有多少人。闵玥成功完成这台手术,则标志着她已跻身心外科顶尖医生行列。
闵玥笑得眉不见眼,手肘撑起上半身,脑袋凑近许脉,在她唇边啄了一下:“那必须的,我是师父的徒弟。”
曾经她站在山脚下,仰望巍巍山峦,高耸入云,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许脉引以为傲的徒弟。
一步一脚印,踏实地走上来,不知不觉中,她已来到许脉身边,站在心血管外科金字塔的顶端,和她俯视同样的风景。
她兑现了当年的承诺,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与许脉一起,守护心外科,守护她们的爱情、事业和家园。
许脉七十二岁那年,获得了心血管外科医师分会的终身成就奖,加上早年间的优秀医师奖,成为为数不多的两次荣获金刀奖的获奖人。
业内众多人士轮流举办酒宴为她庆贺,等轮到自己一家人庆祝,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周末闵嘉沐带着媳妇儿采购一车食材,下厨准备家宴。
许珈沅和女朋友也特意从b市飞回来,踩着饭点到了。
许脉抱着两岁的外孙,跟闵玥一起坐在沙发最中间的位置,闵嘉沐夫妇挨着许脉坐,许珈沅和蔚安坐在闵玥身边,所有人都洋溢着发自心底的微笑。
闪光灯一亮,单反咔嚓一声,幸福定格,阖家美满。(记住本站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