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生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整个酒店套间满是烟味,桌上的烟灰缸已经满到烟蒂掉出来。
时间是下午三点,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但是房间里窗帘还拉着,只开了一盏壁灯。
林元生坐在烟雾缭绕的昏暗房间里,像具僵尸,已经不知多久没出过房间了,脸色苍白,身躯佝偻。他看见陆邢文进来,举着烟,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他面前摆了台投影仪,对面的墙壁上不停重复播放着几位演员的试镜。
陆邢文没说话,走到他旁边坐下,将试镜完整看了一遍。
陆邢文已经翻来覆去将剧本看了十几遍,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哪个角色的试镜。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林元生。
林元生懂他的意思,自己直接回答:“小和是个小配角,但是是一个重要的配角,你在复仇过程中的转变,他起了很大的作用。”
陆邢文点点头,他承认小和虽然戏份不多,但确实是个对他的角色起了很大影响作用的人物。
但是,有重要到全剧所有的演员都决定了,这个角色的演员还迟迟无法决定吗?
《浦溪路三十二号》故事的开始,是一个二十九岁的成年男人李齐搬进了浦溪路的三十二号旧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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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浦溪路,没有青林剧场,没有艺术电影院,没有国家剧院,没有展览馆,不是今日的艺术圣地,而是一派破旧,充斥着老式公寓楼跟一排排的廉价出租房。
李齐是为了复仇而来。
他来自离东明市几百公里外的偏僻山区,为了治疗父亲的病,从老家来到东明市的大医院看病。
父亲的病很严重,治疗费很高。
在东明,他们租了一个地下室,兄妹俩轮流照顾父亲。白天,妹妹出门打工,李齐留下照顾父亲;晚上妹妹回来,李齐出门上夜班。
有天,妹妹说,她要换成夜班。有个老乡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在夜店上班,推销酒水,有抽成。妹妹长得漂亮,老乡说,跟客人划划拳,厉害的,一个月能挣一两万,再不济,也有五六千,比端盘子高多了。
李齐不同意,妹妹死活要去。
妹妹说,她不想过这种日子了,一个月赚两三千,有什么用?地下室又潮又脏,她不想住了。不拼一把,永远只能过穷日子,她受够了。
李齐无话可说。
他们都没有高学历,他初中学历,妹妹高中学历,在东明市找不着什么好工作,只能打工。
两个人的工资,扣去父亲的高额医疗费后,只能租地下室。
妹妹来到东明一年多了,穷苦的日子使她变得沉默、自卑、瘦削,这个大城市的繁华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来到这里,不过是发觉自己原来生活在别人无法想象的底层。
她坚决要去,李齐只能依她。
第一个月,妹妹拿回来八千;第二个月,妹妹就拿到了一万五;第三个月,妹妹没能回来。
她死在了夜店后门的小巷里,报告显示,她因吸毒过量而猝死。
夜店照常营业,后门的监控坏了,没有人调查李齐妹妹为何吸毒,她的毒品又是从何而来。李齐去了很多地方,没有用,他连门都进不去。
他只有初中学历,他不懂如何用法律为自己的妹妹讨回公道。
他愤怒、悲伤、绝望,而他父亲因自责,在地下室自杀了。
他父亲说,是他拖累了一双儿女,他不生病,他们一家就不会来到东明,还好好地待在老家,虽然穷但是安稳。
李齐崩溃了。
然而他妹妹的死,他父亲的死,没有换来任何人的同情。
夜店的保安将他一次次赶出门,警察告诉他,他妹妹就是自己吸毒猝死,已经结案了,不要再来纠缠。
绝望的李齐决定自己拿起刀,调查出是谁拿了毒品给他妹妹,杀了他,替妹妹报仇。
他离开了一阵子,改头换面,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一个名字——“胖哥”。胖哥长期在夜店出没,卖点不该卖的东西,他认识的人多,知道很多小道消息,在这家夜店做不干净小生意的人,每个人都跟他认识。
李齐于是搬进了胖哥家附近,浦溪路三十二号。
阴差阳错,李齐认识了胖哥十七岁的儿子小和。几次帮助小和后,他跟小和建立了友情。
后来他就是在小和的帮助下,知道了与胖哥来往密切、嫌疑颇大的小混混阿威,正是阿威,将毒品拿给了李齐妹妹。
与此同时,李齐无意中发现隔壁邻居阿天竟是警察派来的卧底。阿天与胖哥、阿威结识,打入这些混混内部,想要查出夜店、甚至是整个东明市的幕后黑手。
李齐本打算一刀杀了阿威,阿天劝说他不要,找出幕后黑手才能真正替他妹妹报仇。
李齐被警察拒绝太多次了,他不相信警察。他不想替天行道,也不想伸张正义,只想一命还一命,只想报血仇。
就在李齐差点走上极端,也变成一名罪犯时,是小和改变了他。
他转而跟阿天合作,根据小和提供的线索,层层追索,终于揪出了东明市的大毒贩。
这部片乍一看充满了动作、刑侦、悬疑等商业元素,但不止如此。
陆邢文知道导演想表达的更多,人性、社会的贫富差距、繁华城市里的底层人民等等,林元生是个有想法的导演,他绝不只是想拍一部卖座的商业动作片。
林元生跟陆邢文说,他知道想拿奖,国内最喜欢拍的题材就是农村或者几十年前的旧况。上一代有影响力的导演,几乎都是旧时代成长起来的,他们对那个年代有感情,怎么拍,也只能拍那个年代。而他呢,他是在东明市长大的,让他拍农村,他拍不出来,他没有那种情感,没有那种体验。他想拍,就只能拍城市。
城市不是永远光鲜亮丽的,他的背面,也是黑暗的,照不到阳光的,潮湿的,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要拍,一个在偏僻县城里成长起来的、单纯的、木讷的、连架都没打过的青年,是怎么在城市里一步步被逼成拿刀的狂徒。
卧底,找出毒贩,揪出幕后boss,只是一条故事线。而李齐的变化,才是整部片的血肉。
“小和,就是李齐变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林元生又点燃了一支烟,“李齐已经黑化了,已经拿起了刀,已经变成一个凶徒。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生活里的所有期盼,他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幸福。他不相信警察,不相信社会,他只相信以牙还牙。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最后却因为小和,又扭转了回来。”
“阿天,是一个有正义感的警察。他跟李齐一样是成熟的男人,他有力量,有信念,他遭受了很多不公,但仍相信自己警徽的神圣力量。这样一个人,仍然不能把李齐从绝路上拉回来。最后,是弱小的十七岁的小和,把李齐拯救回来的。”
林元生讲得忘情,烟都忘记抽,烟灰已经烧成长长的一段,掉落在地毯上。
“小和的戏份没有阿天多,但是,小和绝对是对李齐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毕竟李齐出场的时候,他家人都已经死了。”
“什么样的小和,才能把一个凶徒从绝路上拉回来?”
小和,胖哥的独生子,十七岁,高三生,成绩一般。
他是家中独子,然而却没有得到父亲的宠爱。他跟妈妈两个人,常年生活在胖哥家暴的恐怖阴影下。
十年前的浦溪路,环境糟糕,这里不过是贫民的聚集地。
胖哥虽然做违法的生意,但他好赌好喝,手里留不住钱,依然在这个城市最破落的角落里租房住。
他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小和妈妈;不开心了,也打小和妈妈;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原因,只要他看小和妈妈不顺眼,他就打。
有时候也打小和。
小和妈妈总是把小和关进房间,或者把他推出家门,让孩子躲开。
小和是听着妈妈的哭喊声、爸爸的咒骂声长大的,他胆小、懦弱、内向,在学校没有朋友。
他想努力考上大学,逃离这个家,却又放不下妈妈。他计划带上妈妈去读大学,偷偷跑掉,这是他做过的,最大胆的计划。
可是有一天,他因为参加高三晚自习,回来晚了。喝醉的胖哥按着他的头,在楼道里打他,一边打一边说,读书有个p用,读完大学,一个月工资不还是几千块钱;他也不是读书的料,根本考不上什么像样的大学,读了也是浪费他老子的钱;他老子整天累死累活,在外面做事,他呢,让他晚上帮忙送货,他回来得这么晚,耽误送货。
胖哥总把毒品装在小和的书包里,让小和去送货。
儿子会不会被抓,他根本不在乎。
那一次,小和差点被打死。
血顺着他的额角流进眼睛里,又被泪水冲出来。
是李齐,从隔壁出来,一脚踹飞了胖哥,说他吵到他睡觉了。
并且——
“打女人孩子,算什么男人。”
“小和对李齐,应当是崇拜的一种感情,类似儿子崇拜父亲,弟弟崇拜大哥,妻子崇拜丈夫。”陆邢文说。
林元生拍手:“妻子崇拜丈夫!你说得非常好!确实有点这种感觉,说不清的,看个人理解吧。你看看这些试镜的演员,你觉得怎么样?”
陆邢文已经把三位演员的试镜都完整看过一遍了,他沉吟一会,说:“我觉得第二个还可以,年纪、气质都跟小和很接近。”
林元生摇头:“听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还不够。我想要一个,看了就让人知道,他就是小和的人!”
陆邢文说:“我看这个试戏的片段也还行,不能说他就演不好小和吧?而且这位演员功底还不错,我看过他之前的作品。他来演绎小和,我认为及格线是肯定有的,但你心中的优良线,我就不清楚了。”
林元生将燃烧得只剩一个烟头的香烟扔进烟灰缸里,激动地说:“小和是这部片里唯一的弱者,你懂吗?当然,他妈妈不算。他是精神上、体力上的弱者,他对自己的父亲有着深深的恐惧,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我现在没法具体地展开讲。你知道吗,我跟编剧两个人,写小和的人物小传,写了六万字!比李齐这个人物还多!我们需要一个少年,一个有少年气质的演员。他很平凡,很渺小,他身上有受苦的痕迹,他可能有点神经兮兮,有点敏感……他必须发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虽然很平凡,但是他身上会发光,所以,在最后,他能将李齐拉回来……”
陆邢文沉思,回想剧本里的小和。
“他成绩不好,但是得看上去会让观众觉得‘有个好环境他的成绩肯定会变好’,他很懦弱,但他的懦弱是令人同情的,不会让人讨厌。”
陆邢文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小和要有一种天使落难人间的感觉?”
林元生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平静下来后说:“是,但只要一点点,你懂吗,一点点就够了,不能太多。”
“小和跟李齐的互动……”陆邢文想了想,问,“是单纯的互动?还是夹杂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
“你认为呢?”林元生反问。
“小和对李齐的崇拜,有点过。”陆邢文回答,他斜倚着沙发,“而李齐对小和逐渐产生了一种本不关他事的责任感。”
“用通俗一点的话说,两个人是彼此的救赎。”林元生总结。
陆邢文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除了这几位,你还有其他人选吗?”
林元生痛苦地摇头:“没了。假如无法从这三位里面确定,那只能去学校里挑选新人了,可三月就要开机,时间非常紧。但如果实在没办法,也只能这么办。我联系我的老同学,请他再推荐几个优秀的学生——”
“我有一个人选。”陆邢文说。
“谁?!”林元生激动地站起来。
陆邢文看着林元生,开口说了一个名字:“费可,我丈夫。”
林元生愣了,反应过来后立即拒绝:“不行!”
走一下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