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_14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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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洪武的眼神。

那一晚,在市区的十七号仓库,缺牙齿把枪顶在他脑袋上,逼他跪在墙角。他的脖子纹丝不动,两个眼珠却以一种从下往上的诡异角度,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记着,山水有相逢”。

当时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曾经在三国演义上看到的四个字:

鹰视狼顾。

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洪武绝对是一个极度危险可怕的人,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源自本能的警惕和畏惧。

那晚之后,今天之前,我就再没见过洪武,没有来过溪镇。

我不想送上门给他任何报仇的机会,君子不立危墙,流子也一样。

溪镇对我而言,实在太过危险。

也许你会认为我胆小的有些可笑。

但是,我曾经胆大包天,小看了闯波儿,于是我变成了流子;后来,我又小看了悟空,结果我差点死在犀牛口的冰冷江水里。

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了不再小看任何人。

如果有一天,你也像我一般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就会明白我这么做的道理。

在此刻再次相见之前,我万万不会想到,他居然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我甚至都有些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洪武。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临街民房,墙上的红色窑砖在山区的潮湿气候侵蚀之下,泛出了一层肮脏黯淡的灰色,墙角布满了清晰可见的绿苔,大门敞开,厚厚的门帘也被卷起,可纵然如此,一眼看去,屋内仍旧是黑乎乎的,光线昏暗。

在门外屋檐下的过道上,竖着一块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很大的字:红楼春上春、神仙老虎、英雄本色,醉鸡大战光头佬。

每一排字的上面都贴着一张相应的电影海报,有男有女,花花绿绿,艳光四射,给这栋老朽破落的旧房子带来了一丝格格不入的亮色。

此刻还不到下午六点,时间尚早,没到播放三级片的时候,放的应该是一部枪战片。

因为,就算是坐在车上,我也能听见从屋内传出非常震耳的连串枪声和爆炸声。

洪武就坐在门口屋檐下,那块木板的左方半米处。

入秋之后的傍晚已经有了些凉意,但他上身却穿着一件当时很多老头才爱穿的白色纱制圆领短袖汗衫。独自一人坐在矮凳上,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个大瓷碗正在吃饭。

房子右边十来米就是一所中学,此刻学校已经放学,在他吃饭的时候,三三两两的跑来了几个看录像的中学男生。

那个年代,录像厅是明文禁止的娱乐场所,好学生没有谁会在放学后马上去看片。

所以,来的那些半大后生差不多每一个走路说话的神情都带着点痞气。

几乎每一批人在走过洪武面前的时候,都会和他打个招呼,有几人还算得体,谈笑而过;还有两个却老气横秋,走到跟前,故作熟谙地拍打着洪武的肩膀,给他上烟,大声大气的和他扯淡。

每逢有人走过,洪武都会赶紧停下筷子,也顾不上嘴里的饭菜,站起身来带着客气的微笑接过对方的香烟,背往后仰,肚子挺起,手舞足蹈,以极为夸张的姿态和对方大声谈笑两句,甚至还对着自己面前的饭碗指了指,好像是问别人要不要一起吃,故作豪气的神态中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卑微和懦弱。

我真的非常惊奇。

此时的洪武就像平日里的保长,保长在见到我们的时候也是这幅模样。

但是,我认识保长的时候,保长就已经是这样了。

而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个仓库,面对着有备而来的我们,在刀枪架颈的情况之下,洪武都毫不服软,甚至还敢反击。

到底是什么样的际遇和挫折,才能让一个曾经有着那般胆气的男人,在如此短的时间之下,变成了保长。

“洪武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怎么穷成这个卵样子哒,和些小鸡巴都要这么客气!”

同样见识过洪武往日威风的牯牛在身后小声嘟哝着,说出了我此刻的心情。

我已经开始有些怀疑,今天这趟到底该不该来了。

此刻,车子正好缓缓驶过了录像厅门口。

就在这一秒钟,我看见了洪武的菜。

而这道菜,完全推翻了我之前的所有疑惑和惊奇。

“四川辣不怕,贵州不怕辣,湖南怕不辣”

湖南地处高坡丘陵,地势多不开阔,群山阻隔,空气流动很慢,气候湿热如同蒸笼,崇山峻岭间瘴气极重,导致湖南人容易患上风湿。

所以,为了驱瘴除湿,湖南人要吃辣,吃辣才能发汗,汗发出来,人就通透舒服了。

但,虽然湖南人爱吃辣天下皆知,却很少有人晓得,湖南最辣的一道菜是什么。

是辣椒!生辣椒!

拿上一枚生辣椒,用衣角擦一擦,蘸着盐和酱油吃。咬一小口辣椒,扒两三口饭,两三个辣椒就能够对付一顿。

而这种吃法里面,最好最屌最牛逼的是一种又红又尖,半寸来长,被我们当地人称为“日计水”的生辣椒,

“日计”是方言,翻译为普通话类似于调戏、戏弄、看不起的意思。日计水的意思就是说,吃了这个辣椒,喝水连一点屁用都没有。

这个辣椒有多辣呢?

我家对门一个叫做胡钦的小孩曾经有过一次亲身体验。

他外婆做菜,他帮着切了两个日计水,然后小孩赶着去玩,没洗手。玩着玩着他要大便了,于是,他用切了辣椒的手拿着卫生纸擦了屁股。

再然后,他就涕泪交加地痛哭着被送进了医院。

在洪武的面前,摆了张尺许大小的小方桌,桌上放着的,正是一盘漆黑的酱油,和几个又尖又细的日计水。

我们车子开过时,那两个人五人六的学生已经进了录像厅内,洪武则刚刚坐下,拿起了其中一根日计水,在酱油里面蘸了蘸,狠狠咬了一大口。

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所有表情。

那一刻,他抽搐的面部肌肉告诉我,他正在体验着极致的辣味所带来的极致爽快与痛苦,但他却依旧在咀嚼。然后,原本一直怔怔凝视着前方虚空某个不知名处,有些呆滞放空的双眼中就突然冒出了两道透着无比阴森决绝味道的寒芒。

鹰视狼顾!

这绝对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菜,这也绝对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眼神!

洪武,依然还是那个洪武!

收回目光,我微微偏过头去:

“癫子,洪武一般都是半夜才关门回家是吧?”

“嗯,是的,四毛经常过来看录像的,基本洪武都是等到关门才走。”

“你盘子踩好了唦?他屋里好不好办事?”

“踩好了,没得问题。”

“好,你指路,我们去他屋里等他。”

我坐在窗前。

窗外雨打屋檐,夜风拂面,微冷。

源江河水从天边而来,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又流往天边而去,不愿为我停留半秒。

这里是洪武的家,我在这个位置上,眼看大江,已经有四个多小时。

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我本以为在这段时间里面,为了化解这种痛苦,我会把今晚将会有可能发生的一切细节考虑周全。

但是,我居然没有。

我应该不能算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事实上,人们普遍认为我是一个极度现实功利的角色。

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这一晚,在这漫长的四个小时中,我的大脑却一反常态,没有计较,没有衡量,没有怨仇,也没有江湖。

唯有那段不愿提起的往事、那个遗忘已久的女孩,不知不觉且又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如同浪推沙堡,彻底淹没了我。

如果当时,我没有脱下那件衣服递给她遮羞,那今天的我们,是不是都过着各自完全不同的生活,会不会过得更加快乐,更加美好……

熄灯的房间中,没有人可以看见我的孤独;流逝的江河水,也能够永远埋藏我的悲伤。

在它们的掩护之下,我肆无忌惮如饥似渴地追忆着过去的一幕一幕:颤抖的初吻、娇嗔的眼神、雪白的酮体、腻人的呢喃,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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