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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地人走到了皮铜面前,问皮铜是不是也想要。
皮铜有些羞涩,回答说自己穷,一个锔碗的,没得那么多钱买,再说光洋卖都卖了,现在还说有什么用。
外地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告诉皮铜,他家里其实除了光洋之外,还埋了十个这样的东西,刚才看旅社老板谈价钱太精了,不想卖给这样的人。
他马上就要走,不求钱,看皮铜也是个老实人,如果要,他就卖,不要就算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
那样东西是元宝。
面对着金灿灿的元宝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冒险。
皮铜也一样。
他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冒险。
他拉住了转身要走的外地人。
然后,随便找个借口给老板说了一声,一前一后带着外地人回了家。
他拿出了所有的四千块钱。
等他千恩万谢送走外地人,喜滋滋地回到饭店时,却发现饭店里面人声鼎沸。
原来,忍不住得意的老板把自家哥哥喊过来一起分享喜悦,聪明的哥哥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蹊跷,召唤了了一大帮人正要去抓那个外地人。
皮铜慌了。
他跑回了家。
回家之后,带着元宝跑到文昌阁的金匠铺子托人检查,这才发现,自己用全部家当换来的只是一个铜疙瘩和九个刷了金粉的泥巴坨。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一生没有做过坏事,没有害过人。
他想不通,为何会这样。
于是,他走向了源江边。
在江边的一棵树上,用裤腰带结束了自己卑微而苦难的生命。
午夜的灵堂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
漆黑的棺木就摆在触手可及的身旁,四周寂静、空旷,不闻人声,耳边却好像又有着某种说不明白的极为细小的悉索,隐隐可以感受到死亡的味道在身边回旋,那样清晰,却又如同梦境。
从傍晚开始,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前,大概是下午五点钟左右,我接到了雷震子打来的电话。当时,我正在林场游厂长的办公室和他聊天。刚听到噩耗的我完全不敢相信,那个老实八交,前两天在街上相遇还笑着喊我三伢子的人居然一下就没了。
我再三地询问雷震子,希望可以问出一个奇迹。
我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放下一切,我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赶到皮铁明家里的时候,屋前的空地上已经有几个人开始搭建办丧事用的竹棚,哭声从里面一阵阵地响起,清晰可闻。
由于办法场的道士还没有请到,当时的皮铜还不能入馆,穿好黑色寿衣的尸体看上去缩小了很多,四肢蜷在一起,像是一只煮熟的黑色大虾,就摆在客厅正中央,两张长条凳架着的木板上面。
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头皮发麻。
按照九镇的风俗,过世的人要在家里停上两晚之后,才能出殡。
那两个晚上,被称为“坐夜”。
通常来说,死者的至亲后人,都要彻夜守在灵前尽孝,不能睡觉。
现在,我正是在陪着皮铁明一起坐夜。
本来,陪的不只是我。
应该还有何勇鸭子,夏冬北条。
凑巧的是,越来越受到唐五重用的何勇前天已经带着鸭子一起远赴合肥去收账了,根本不可能赶回来。而一起坐到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派出所来了人,通知夏冬,舞厅里面有人打架,还动了刀,他也只能带着北条先回去处理,约好明天晚上再过来替我。
夜越来越深,皮铁明的母亲打击太大,悲伤过度,晕死了几次,不久前已经被人送进房内躺下休息去了。他家里的亲戚有几个在隔壁房里打牌,另外的也都纷纷入睡。
渐渐地,我也有些扛不住了,调整好姿势,把脑袋搭在靠背椅上开始打盹。刚睡还没多久,仿仿佛佛中,却听到了一阵极为压抑的哭声。说是哭声,却又不像,更像是一口浓痰堵在了喉咙里,咳之不出的呜咽。
这个声音响了好半天,我才完全清醒过来。
扭头看去,发现是铁明。
整整一天,与父亲感情极深的皮铁明几乎没有说过话。他就是那样坐在那里,痴痴呆呆,只有在人主动找他开口的时候,他才会机械地说出一两个单词,不动也不哭,像是一具木偶。
可现在,他的头搭在还没有盖上的棺木边沿,下巴上的肉被压出了两道深深的印痕。半个脑袋痴痴地向前伸着,探进了棺材里面,侧面看去,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泪光,却给人一种极度悲伤的感觉。喉结上下移动,喉咙里面接连不断地发出了那种渗人的声音。
多年的无神论教育,让我早就不信鬼神,但是那一刻,我后背却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凉:
“铁明,铁明。”
近在咫尺的铁明就像是没有听到,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
“铁明!”
用了推了一把之后,他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了我。目光无比的空洞,面对着我的方向,感觉却是在看着我身后某处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眼神让我的鼻子一阵发酸,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哑口无言起来。
我们这样对望了不晓得多久。
皮铁明悠悠地叹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说了这一天里,第一句完整的话:
“钱,有钱的话,我屋里老倌子就不会遭这个孽!义色,当初龙港那一次,我要是听你的就好了,就算跑社会,多多少少自己也还有个生意。而今,哎~~~~”
说话时,皮铁明眼睛里面的空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神情,有些无助也有些茫然。
那一刻之前,我本来也是满腹酸楚。
但是当铁明说完这句话之后,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去溪镇找洪武之前,缺牙齿不听招呼,牯牛癫子不堪大用。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想念皮铁明。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浮现了出来,我明知道这个时候这样做不厚道,但是却又挥之不去,令我怦然心动。
我搂住了皮铁明,用最为真诚坚定的语气说:
“铁明,皮叔已经走哒,你也莫想多。皮叔看着我长大,待我就像待你一样。我们兄弟,只要你愿意,今后我的就是你的,让你姆妈日子过好点。”
皮铁明看着我,满是感动。
一些人离开,一些人重逢。
分分合合,离离散散,江湖夜雨,十年孤灯。
在这个寒冬将至之前的深夜,在这个寓意永别的灵堂,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终于在命运的安排之下再次走到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