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昌府沿水路西进入夔州,这是一条一般人都不会选择的道路。
蜀中四面环山,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寨通人烟,诚非虚言。
既然陆路如此难行,为何又不走水路?
殊不知,陆路虽险,尚可通行。
水路却是九死一生。别的都不说,单只说瞿塘、巫峡、西陵峡,以此时的行船水平,能活着通过,便是上天眷顾了。
及至三百年后,要由水路入蜀,依然需要纤夫拉船,老艄公引路。否则,船毁人亡,便是必然的结局。
张献忠入蜀,耗时三个月之久,不惜民力,死伤无数。其伤亡之重,以至于到了让他担心自己会在蜀中站不住脚的地步。
为了稳固统治,这才大开杀戒,终成人间魔王,酿成蜀中千古未有之浩劫。
后世清廷修史,虽然又往此人头上扣了一堆屎盆子,将清军的暴行也一概算在了这位魔王的头上。
但据后世出土文物来看,那一箱箱只有平民百姓才会使用的银饰,亦是其暴虐收刮的明证。
其残忍暴虐或许有诸多原因,但以当时看来,其以水路入蜀,本就元气大伤,加之以川人脾性,一向不服外来者,其又在夔州受到激烈抵抗,几至于覆没全军。
损失过于惨重。亦应是其诱因之一。
熊罴伤痕累累,但其爪牙力气还在。狂怒之下,便将整整一座天府之国,砸成了满地狼藉。
有了这般惨重的教训,所以,这大西军上下,在听闻高杰沿水路进攻夔州的时候,其实是并不放在心上的。
即便是以艾能奇之精明,也只觉得‘义父’的后宫中个个都如狼似虎,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煎熬,所以才想要拼命逃离。
却从心里并不觉得,这军情真有多紧急。
那高杰即便是运气再好,没有一个月,他的船也到不了夔州。
说不得一个运气稍微有那么一丢丢不好,大军全折在了三峡中,亦是极有可能的。
……
这道理,随着高杰进军的瞿式耜亦同样清楚。
无奈,高杰一心要西进,木已成舟,又岂是他一个糟老头子说得听的?
再说下去,说不得被一个‘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理由,又被赶下船拉纤去!
船过了赤壁之后,江面便陡然湍急了起来。
昨日瞿式耜拉了半个下午的纤,直到天黑才被允上船休息。
给自己灌了一大碗零碎臊子汤后,身子一挨床便睡着了,连浑身的臭汗都懒得清理。
此情此景,若叫金陵的那些故旧看见了,又有谁会相信,这是一位明廷进士,曾师从大名鼎鼎的钱牧斋,又曾受洗于西洋道士艾儒略,给自己取号稼轩,又给自己取名叫“托马斯”的讲究人呢?
瞿式耜半夜的时候醒来。
他是被一阵轰隆隆的吵闹声给惊醒的!
那声音像是瀑布的声音,却又像是滚雷在舱底滚过一般。
他吓得一个翻身就爬了起来,屁滚尿流地跑到甲板上,逮住人就问:“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船进水了?”
那人嘴里掉着一团火星,迎面吹了一口烟雾,喷在他的脸上。
“老头儿,你还不去睡觉?精神头挺好的嘛,看来给你派的活儿还是太轻了!”
正是高杰!
瞿式耜先没空去管高杰刁在嘴上那火星是什么玩意儿,也暂时不想纠缠明天要延长工作时间的问题,只迫不及待地问到:“你听见这潮水声了吗?船进水了!就在舱底!”
“是吗?”高杰笑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
但是瞿式耜完全可以从这两个字听出来,这死丘八一定又在嘲笑他。
“走!带你去见识见识,科技的力量!”高杰一口将嘴上的火星吸到尽头,然后憋了半天气都舍不得将烟雾给喷出来,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才从嘴巴鼻子里一起喷出三股烟柱。
把瞿式耜看得愣了又愣。
手上却是被高杰一拉,走下甲板,到了船舱中。
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鼻中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两个持着钢刀的士兵守在那里,警惕地看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看见高杰进来似乎都不那么放心,反复认了一遍,才将二人放了过去。
“小兔崽子!”高杰佯装踢了那人一脚。
那人辩解到:“大帅,这玩意儿金贵着呢!万一你在外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咱们可不能让他钻了空子!”
“老子的兄弟被我随身带着,你要不要看看?”
高杰没遮拦的和自己的亲信开着玩笑,脚下却是将瞿式耜引到了那个奇怪的东西面前。
“你瞧这玩意儿,有劲儿不?”高杰指着那个轰隆隆的东西,对瞿式耜说到。
“这是什么?”
“徐先生说,这是他的‘引擎’!”高杰说到。‘引擎’二字的发音,高杰咬的很奇怪。
连瞿式耜这种讲究人,一开始都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比了一个‘这么大?’的手势。
就是这个轰隆隆响的东西,上面长着一个飞速旋转的轮盘,带动着几片桨叶,在舱底搅起滚滚的浪花!
瞿式耜伸出手想去摸一下,被高杰一把拉住了。“别碰!”
“为啥?”瞿式耜不解地问到。
高杰伸出自己的左手掌,上面有一截断指。“明白了吗?”
原来,高杰自己也摸过!
“这……”
瞿式耜惊得说不出话来!
瞧那飞速旋转的桨叶所掀起的水浪,便可知道,此时的船速绝对不慢。
“有此神器,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瞿式耜问到。
害得他还去做了一天纤夫!
“这玩意儿看起来厉害,但却是烧油的!”高杰说到:“我就差没去给徐先生啜两口,这才讨来这么点油,哪里能这么乱用!”
“你就不能再想点办法吗?你不是挺能的吗?”瞿式耜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嘲的点。
若是能一路这么轰隆隆的将船开到夔州,那可省老大劲儿了!
说不定,还真能奇袭建功!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办法?”高杰哼了一声,说到:“老子将陛下赐给我西征军的一斤糖果全收缴了上来,交给那个开坦克的狗剩,这才将他那里的油给换了过来!”
瞿式耜反嘲失败,也无所谓,习惯了。
开始摸着下巴,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个飞速旋转,速度快到怎么看都数不清有几片桨叶的轮轴来。
越是数不清,他越是想数清。
嘿!
好家伙!转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