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腿上的刀伤没碰到大动脉,性命无碍,他撕下一幅衣衫扎住伤口,在兄弟们的搀扶着一瘸一拐去了,自始至终硬是没喊一声疼,出来寻了家诊所敷了金创药,请医生念出名片上的头衔。
医生扶了扶眼镜,手拿名片凑到一支五烛的灯泡前念道:“中国实业协会监事,上海特别市政府高级参事,上海商会理事,宏济善堂董事,潘……克复。”
阿宝和兄弟们交换一下目光,监事参事理事董事的头衔确实大的吓人,他们这些做喽啰的,就认识一个姓潘的叫潘达,是沪西特警总署的署长兼76号特工总部第四处的处长,那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或许此潘非彼潘,但总能引发一些遐思,傍上姓潘的,准没错。
潘克复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日本人和英美开战让他嗅到了荤腥的味道,租界没了,世道要变了,他这种人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踌躇满志中首先想到的是要立起体统来,刘备身边岂能少了关张赵马黄,这年头身边必须有几个心腹才行,阿宝虽然不算魁梧彪悍,但骨子里的狠劲他是欣赏的。
没过几天,阿宝腿伤还没好利索,就按照名片上的号码给潘克复打了电话,称要登门再谢救命之恩,约了时间,果然提着礼物上门,言辞间提出想为潘先生效力,风里雨里一句话,刀山火海也敢蹚。
潘克复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从写字台后面绕出来,嘘寒问暖,面授机宜,阿宝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这就叫不打不相识,阿宝搭上了贵人,潘克复在警局里也有了可驱使的人,阿宝的腿始终没复原,走路带一点跛足,从此名字之前又冠了一个瘸字,叫做瘸阿宝。
瘸阿宝经常去那家潘克复参股的赌场打牌,在牌桌上认识了白先生,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臭味相投,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白先生本是个吃软饭的白相人,傍上大粗腿那还不眉飞色舞的,在梅英面前吹嘘上海滩就没有他一句闲话搞不定的事体。
……
日军占领租界之后,英美军队缴械投降,西人公董纷纷递交辞呈,公共租界名义上依然存在,但工部局里已然全换了日籍人士,英美侨民被投入集中营,警务处亦有大批西人警官被日军逮捕,街面上店铺关门,行人稀少,所有人都在恐惧中观望。
出乎意料的是,随着日军进驻,租界乃至沪西的治安却突然变得良好起来,连枪击绑票案都绝迹不见,29号住户们每天都在讨论时局,判断出时局变好是因为日本人下了命令,以前乱是日本人要给英美上眼药,现在既然租界已经拿下,成了自家地盘,当然不能容许特务恶棍们再绑票暗杀,制造混乱。
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和章先生从电台里听到的外国广播相对应,验证了一个令人心寒的事实,日本海军万里奔袭珍珠港,摧毁了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的大部主力舰,又在南洋击沉了英国皇家海军的威尔士亲王号,香港,马来同时燃起战火,胜负还未可知。
章先生的预言迅速变成事实,各种物资价格飞涨,米价尤为明显,但赵殿元的生活水平却没有明显下降,因为以前他都是在外面买着吃,如今杨蔻蔻在家烧饭,支出反而减少,这天赵殿元下工回家,在弄堂口的铁匠铺看到杨蔻蔻在挑拣火钳,便上前拎起放在地上的菜篮子,入手觉得极沉,一眼瞥去,只看到覆盖着毛巾的磨刀油石。杨蔻蔻温柔又坚决的将菜篮子夺回来,说这不是该男人拎的,两人并肩回家,吃了饭各回各屋,到了午夜时分,赵殿元迷迷糊糊中听到隔壁传来细微的磨刀声,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轻轻起身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窥视。
隔壁,清冷的月光从老虎窗投射进来打在地板上,杨蔻蔻坐在板凳上背对着门在研磨着什么,她动作缓而轻柔,时不时淋点水在手里的物件上,半晌磨完一件,放在一旁,那是一枚精铁打造的飞镖,锋芒毕现,猛然间杨蔻蔻扭头,赵殿元以为自己被发现,却看到杨蔻蔻的目光是远处灯火阑珊的潘家花园。
潘家花园大客厅,钱如碧照例在打麻将,有些心不在焉,白天来了一拨人,为首的有些跛足,自称是沪西特警总署的便衣,起初钱如碧觉得只是来打秋风而已,让老金出面应付,随便打发个几十块了事,但是没想到那帮人矛头直指潘骄,说贵府少爷有共产党嫌疑云云,这一招正捣在钱如碧软肋上,儿子失踪已久,她也不知道具体下落,若在以往,几个小杂鱼断不敢来潘家花园寻衅,但今时不同往日,英国人塌了台,潘家相熟的那些依附西洋人的大佬全都失了势,帮不上忙,思来想去,唯有堂小叔子在汪政府里有头有脸,罢了罢了,也只能请他出马了。
潘克复义不容辞,当即就搬进了潘家花园,占据了一楼的两间屋,一间做卧房,一间做办公室,青天白日黄飘带和日本旭日旗摆在公案两侧,墙上高悬中山先生和汪兆铭的肖像,桌上一红一黑两部电话机,就连潘家花园外也悬了块木牌,上书黑色大字:上海特别市政府高级参事——潘公馆
鸠占鹊巢的任务顺利完成,瘸阿宝果然不再来找麻烦,钱如碧刚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中午却又看到这帮人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家客厅,跟着潘克复鞍前马后的阿谀奉承,潘克复解释说已经将这帮人收服,以后有事也好有个照应,钱如碧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潘家花园怕是要易主了。
潘克复多年夙愿达成,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他替日本人在商业活动上奔走出力,俨然也是一号角色,据说是上了重庆暗杀名单的,所以他名正言顺将瘸阿宝等人借调来当了贴身警卫,换下了短打毡帽,穿上了黑色呢料中山装,头顶黑呢礼帽,斜挎起毛瑟匣枪的皮套子,威风八面,连护院的两条狼狗都变得凶悍三分。
战局进展极为迅速,香港战役只打了十七天就宣告结束,驻港英军挂白旗投降,捷报传来,上海滩的日本侨民燃放烟花庆祝,加之这天是圣诞节,潘克复不免有些应酬活动,下午五点左右,天刚擦黑就从潘家花园出发去虹口赴宴,他坐在轿车后排,瘸阿宝坐在司机身旁,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潘家花园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口挎匣枪的警卫向汽车敬礼,前面一段路直到长乐里总弄大门只有区区三百米,当初把花园别墅大门设在弄堂里就是处于隐蔽和安全的考量,大门过街楼上的老张是第一道防线,有个风吹草动能早几分钟知道。
今天赵殿元收工略早,路上想起还欠门房老张一壶黄酒,便在弄堂口烟纸铺打了一壶给他送上去,老张喜笑颜开,留他抽一支纸烟聊几句闲话,两人在过街楼上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里坐着扯几句闲话,老张虽是一介守门人,对于时局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中国是肯定打不过日本的,中国的兵都是抓来的壮丁,齐步走左右脚都分不清,吃的差,武器差,训练更差,反观日本兵个个壮的像牛犊子,枪法百步穿杨,一个小队就能撵着咱们一个营走。
老张滔滔不绝,赵殿元只想赶紧脱身,不经意间他向弄堂方向瞥了一眼,一辆黑色轿车从77号潘家花园方向驶来,总弄的宽度只有三米五,又被洗菜的老人和奔跑嬉闹的孩童占据大半,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隔着二十米远,一前一后向这边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住晒台的丁润生,他穿着灰布棉袍,皱着眉头心不在蔫,一只手揣在兜里,走在后面的竟然是杨蔻蔻。
汽车接近长乐里总弄大门,鸣笛三声,老张会意,拿了钥匙急匆匆下楼开铁门,就在这个空档,丁润生猛然奔过来,揣在兜里的手掏出来时握着一枚日式手榴弹,他大喊一声投出手榴弹,慌乱间似乎忘了什么,手榴弹没有炸响,汽车急速后退,瘸阿宝探出半个身子,接连开枪,丁润生肩膀上中了一弹,踉跄着从总弄侧门逃出。
上海滩刺杀事件频发,敏感人士早就整理出一套完备的应对方案,此时大门还没打开,汽车飞速倒车,潘家花园门口的保镖听到枪声也奔了过来,好巧不巧一辆刚送完客人的黄包车从支弄出来,车夫看到这一幕愣在当场,潘克复的司机反应迅速,以为遇到前后夹击,急刹车停下,挂挡再欲向前冲。
杨蔻蔻亲眼目睹了丁润生的一击不中,紧接着看到汽车疾退到自己面前戛然停下,她的心在狂跳,手伸进了兜里,捏住一枚冰冷的锐器。
忽然一只手搭在杨蔻蔻肩上,猛回头,是赵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