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孙建国最年长,性格也热情活络,他提议建一个群,把长乐里二十九号的后代都加进去,大家都在上海,以后有什么事情也能互通有无,守望相助。
潘家宁举手道:“单单只有二十九号,未必太局限了,我也是长乐里的后人,我曾祖父住常乐里七十七号。”
孙建国眨眨眼:“七十七号,那就是潘家花园,小姑娘侬是潘大少的曾孙女吧,我见过侬曾祖父和曾祖母的。”
赵殿元忽然想到一件事,假如杨蔻蔻后来成了潘骄的妻子的话,她绝不会忘记二十九号的邻居们,彼此间应该有互动才是啊,于是赶紧问孙建国,潘家大少奶奶有没有来过二十九号,或者请二十九号的人去潘家花园做客。
孙建国凝神想了想,摇摇头:“没,从来没有过,虽然解放了,但普通住户和潘家花园还是两个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
潘家宁和赵殿元心有灵犀一点通,也顿觉这件事有些说不通,正好老爸发来微信,让她去一家酒吧见钱伯伯,钱伯伯就是老爸那位在华师大历史系做教授的老同学,要不是专业不对口,潘家宁就拜在他门下做研究生了。
老爸召唤,潘家宁只能先退场,吴涛也站起身说我送你,潘家宁婉拒,让他留下来陪大家继续聊,又冲赵殿元挥挥手机,示意电话联系,这才下楼打车,直奔约定地点。
大人们聚会的地方是一家茶室,流水潺潺,古朴幽静,潘家宁在服务员引导下进了包间,老爸老妈对面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正是华师大的钱清源教授和夫人,潘家宁也见过几次的,赶紧打招呼叫人,乖巧落座,听大人们说话。
老爸老妈在言谈中流露出要回上海的意思,年纪大了,快该退休了,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也该为自己,为儿女打算一下了。
“按照现在的政策,家宁的学历可以落户,但是房子不好解决,我计算过了,把兰州的两套房子卖掉,也只能付首付,新房子摇号中签率很低,二手房吧,价格居高不下,内环的房子动辄七八百万上千万,唉……”老潘以一声叹息结束,端起茶杯吹拂着热气。
钱教授说:“换一个思路考虑嘛,家宁过几年结婚,男方出一半,这压力不就减轻了百分之五十,如果找一个上海男孩,家里有房子的那种,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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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说:“道理是这么说,可我们老两口也要住啊,总不能一直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那样讨人嫌的。”
四个大人从上海的房价聊到职称评定、退休年龄,听得潘家宁哈欠连天,正当她预谋找个借口先走的时候,戏肉来了,老潘拿出一个密码箱来,打开箱盖,里面装满了颇具年代感的日记本,封皮磨损,纸张泛黄,各式各样不下几十本。
“这些是我祖母留下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五十年代后期的都不在了,应该是她自己付之一炬了,希望能给你的研究工作带来帮助。”老潘将密码箱调个个,推到钱清源面前,活像是进行交易的大毒枭。
潘家宁愕然,她怎么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些宝贝,怎么就要交给钱伯伯,如此珍贵之物难道不应该自家留着作纪念么。
“我可以看看么?”潘家宁问道。
“当然,这是你曾祖母的东西,你看看吧,看看她老人家的字,再看看你的字,写的像狗爬一样。”老潘笑道,其实潘家宁的硬笔书法并不差,有些家长就喜欢通过贬低来激励儿女进步,这是他们的教育方式。
潘家宁随手拿了一本蓝色布面的日记本翻开,不得不说曾祖母的书法确实不错,但这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她找的是写下日记的时间。
曾祖母杨丽君是慈溪书香门第的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文字凝练干脆,日记也不是每天都记录,而是每隔一段时间总结一次,只记大事,不记鸡毛蒜皮的小事,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杨丽君在根据地从事妇女教育工作,看时间是一九四七年。
潘家宁放下这本,再拿起一本翻看,就这样翻了七八本,终于找到一九四二年份的了,她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往前翻了十几页,停在五六月份时间,却看到记录上满篇都是整风运动。
这就奇怪了,按理说这个时间杨蔻蔻应该在上海,和赵殿元在一起啊,怎么会在延安呢,她继续往前翻,在四个大人的目光注视下,旁若无人的查找着证据,终于在一本红色缎子面日记本上看到了民国三十年的字样,转换为公历就是1941年,杨蔻蔻与赵殿元初相遇的时间。
这一本上的文字和后几年的截然不同,写满了小儿女缠绵悱恻的心事,恨嫁,幽怨,伤春悲秋,甚至还做了几首诗词。
潘家宁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文字,这一段是这样记录的:
“昨日抵沪,伺机遁走,秋雨瑟瑟,举目无亲,幸得好心人相助,于陋室栖身一晚。今日与同学会合,万幸至极,乘车北上,投奔革命圣地去也……”
潘家宁将这段话咂摸了好几遍,在赵殿元的故事里,这一段是他们爱情的开始,但是在曾祖母的描述中,仅此一晚而已,次日就奔赴延安去了,哪有后面的故事,难不成有人冒名顶替?杨蔻蔻和杨丽君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
钱清源笑眯眯道:“家宁,喜欢历史的话,转行还不晚哦。”
潘家宁长吁一口气:“钱伯伯,您准备研究什么课题,需要用到我曾祖母的日记。”
钱清源道:“主要是上海地方史方向,更确切一些,是对上海弄堂的研究,这方面是缺乏专题研究的,使得上海弄堂史在人文世情,民生百态的描述研究水平与境界,相当于北京的四合院差了一些距离,我想到一个办法,以一条具体的弄堂为样本,从城市的建筑史、从历史学,从社会学、人类学的角度展开,聚焦于弄堂里的几代人,深入挖掘和搜集资料,你们家的祖宅虽然是花园洋房,但也是长乐里的一部分,所以也在研究范围之内。”
潘家宁激动起来:“那您一定收集了很多资料了。”
钱清源道:“我从很多途径收集了长乐里的资料,包括民间文献,户籍档案,口述材料,自传文字等,你曾祖母的日记也是其中之一,是宝贵的研究资料……”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在您的资料里,有没有一个叫赵殿元的人?”潘家宁兴奋地站了起来,声音都在发抖,有种打开四十大盗宝库的感觉,这一趟没白来,想要的全有了。
“赵殿元,赵殿元,这个名字很熟悉,你稍等一下。”钱教授拿出手机给自己的研究生发微信,潘家宁回望老爸,老潘沉着脸,不太高兴了。
很快钱教授收到回复,扶了扶眼镜说:“找到了,赵殿元是长乐里的住户,一桩凶案的嫌疑人,那是在日据时期,潘克复,就是你们潘家的一个亲戚,他是个汉奸,霸占了潘家花园,害死了潘克竞,这个叫赵殿元的身份存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重庆特务,有人说他是钱如碧雇佣的杀手,先说明一下,钱如碧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是一个钱,总之这个案子不了了之,后来有个写小说的,添油加醋演绎了一番,写了一本畅销书叫《喋血潘家花园》,在文学上没什么价值,但里面能找到不少有价值的细节,怎么,你对这段历史也有研究?”
潘家宁回望老爸,老潘已经在发飙的边缘徘徊,如果女儿提到什么穿越的话题,恐怕他就要拍案而起了。
“是这样的,我室友在孔夫子网上买了一本《喋血潘家花园》,我正巧看了,另外呢,我是学建筑的,对建筑史也挺喜欢的,我最崇拜的是邬达克,听说潘家花园的设计图就是出自邬达克洋行,所以嘛……要不我跟着您研究研究?您愿意收我这个学生么?”潘家宁随机应变,这番话任谁听了都不会反对。
果然,钱教授大喜:“我怎么忘了家宁是学建筑的呢,我正需要一个对建筑学了解的助手,来吧来吧,华师大欢迎你,老潘,你什么意见?”
老潘刚才还铁青的脸色现在安详多了,点头道:“多跟你钱伯伯学学,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做人,学一点历史是有好处的。”
潘家宁吐了吐舌头:“知道了老爸。”
另一边,潘夫人和钱夫人聊得热火朝天,尽是中年妇女的话题,对这边的讨论毫无兴趣。
钱教授以长乐里整体为研究对象,对潘家花园的研究才刚开始,更是刚拿到杨丽君的日记,所以从他这里是得不到答案的,潘家宁很清楚这一点,散场之后,她坐在回去的车上给赵殿元发信息,问他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你第一天收留的那个女孩是杨丽君,之后邂逅并一起在阁楼生活的那个是杨蔻蔻,二者并不是一个人。
此时赵殿元已经回到二十九号阁楼,他对着潘家宁发来的这段话久久不语,思绪回到初遇杨蔻蔻那天,细细想来,第一晚收留她时,阴天下雨,又是晚上,再加上灯光黯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两人根本就没面对面仔细端详过对方,印象是笼统的,概括的,只记住一些显著特征的,第二次再见就是在潘家花园里,自己先入为主,认定那就是先前收留过的女孩,而杨蔻蔻似乎也没有否认过,但她也没承认过啊。
杨蔻蔻是杨丽君的小名,这两个名字的主人是同一个人,既然她不是真的杨蔻蔻,那她又是谁?
赵殿元枯坐许久,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女人和自己生活了大半年,出生入死,海誓山盟,谈情说爱,谈婚论嫁,憧憬了无数次未来的生活,甚至怀了自己的骨肉,可到头来,连真名都没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