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张旭处,李苍玉要分一半荔枝给他吃,老头儿坚决不要。
“这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贵妃贡果,我一个老头儿吃什么?”张旭笑道,“赶紧拿去送给婵娟吧,她定当喜欢。”
李苍玉都乐了,老头儿比我还上心呢!
“老师,那学生可就去了?”
“去吧,赶紧走!”
两边都打过招呼了,李苍玉果断溜之大吉。他心里规划了一下行程,从大明宫出去先过东市,给栝弟买点好吃的和换季的衣服。再去念奴府上把荔枝送了,然后快马加鞭去往大将军李光弼的府上!
牵上枣红马,照例喂了个饱,说走就走。
刚走到下马桥时李苍玉见到一熟人,差点把“猪头兄”三字喊出了嘴。
“是你呀?”裴誉也瞧见了李苍玉,连忙将他拉到一边,一脸苦笑的道,“圣人召我进宫,定是要问当日之事。我当如何?”
李苍玉经他一提醒,不由得想到,将军李岘从宫里替我带来了御赐的贡果,赏的还是荔枝,细下琢磨,仿佛是很有深意啊!
荔枝,可是李隆基动用了传递国家重要公文和军情的驿站,派快马从岭南运来的,每次不知道跑死多少马,每次送来的量还都不多。除了杨贵妃专享,其他人真的很难有机会吃到。
换句话说,荔枝几乎已经是打上了杨贵妃的“私有标签”。
李苍玉心想,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三姐。李隆基专用这一款“杨氏贡果”来当作赏赐,是否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了案件之内情,并用了一种十分隐晦的方式,在叮嘱金吾将军李岘和我李苍玉,该闭嘴时且闭嘴呢?
——这真的是很有可能啊!
想通这些,李苍玉说道:“早前我们两人可就说好了,只帮你应付一下你妻子和你岳丈。倘若圣人问起,谁还敢欺君不成?“
“哎呀,死定了、死定了……”裴誉呜呼哀哉的走了。
李苍玉再一想,一盒荔枝吃不吃真的无所谓,既然它背后隐藏有重大干系,我还是稳妥一点不要带到念奴那里去了。万一被宫里的杨贵妃等人知道,还以为我将那件事情在四处宣扬!
于是李苍玉果断回头,把荔枝带到游徼署往郝廷玉怀里一塞,“郝将军,你和弟兄们分着吃了吧!”
郝廷玉打开一看,两眼直冒精光,“荔枝?居然是荔枝!小子你知道不知道它有多珍贵……”
话没落音,李苍玉已经没了人影。
郝廷玉直溜口水,果断先剥了两颗来吃,然后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弟兄们,赶紧都过来!”
将军李岘正好来了游徼署,手里同样也抱着一盒荔子。见状心中已是了然,他不由得呵呵一笑,“好小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觉悟!——郝廷玉,这里还有一盒,拿去一并分给弟兄们享用吧!”
郝廷玉直愣神,“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发现人才的好日子。”李岘笑了一笑,说道,“遍观天下,能文擅武者不知凡几,擅长破案和抓贼的人,可是不多啊!金吾卫不比别的衙门,真的很需要李苍玉这样的特殊人才。往后你须得多加用心,好生指点于他。”
“属下遵命。”郝廷玉领了诺,又小声的嘟囔,“那小子鬼精鬼灵,破案有如神助。往后,怕是让他来指点我还差不多!”
李岘呵呵直笑,“他是连破了两起大案,但其中颇多运气使然。哪怕他是天纵奇才毕竟也还年轻,不懂的地方还有很多。少不得,需要你这种经验丰富的前辈来指引。”
“将军放心,属下一定尽心尽力!”
李苍玉离开大明宫去了东市,买了许多高栝爱吃的东西,又替他买了几套换季的衣物,一并装上马背,转道去了宜阳坊。
一到这里,李苍玉心里就忍不住有点打鼓:我搅了虢国夫人的好事,那妖精不会报负我吧?
绕道、绕道!
到了念奴府上,发现她家里正热闹。原来是请来了一帮儿裁缝,正在给众人量体裁衣。
念奴见到李苍玉就连忙将他招呼了过去,“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发愁该去哪里找一个与你身量相当的人,替你裁衣。过来吧,自己让裁缝给你量一量。”
李苍玉走过去一看,厅堂里放着好大一堆橦布,可不就是当初夏兰从吴本立那里买来的那一批货吗?
“眼熟吗?”念奴笑道,“本该都是属于你的,现在分给了我们大家一起做衣裳。”
李苍玉笑了笑,“好东西就该大家一起分享,这没所谓。婵娟呢?”
念奴将他叫到一边,拿出一份书信递给他。
李苍玉拆开一看,是婵娟的趣÷阁迹。
她回了宫里去了教坊安心学琵琶,说以后不会再来念奴府上了。还叫李苍玉“英雄莫念温柔乡,男儿当展鲲鹏志”。
李苍玉看完之后,将信折好放进了怀里,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你不会怀疑,是我将她送走的吧?”念奴问道。
“这无关紧要。”李苍玉淡淡的道,“婵娟固然温柔体贴,但她更是一个极有主见之人。她既然这么做了,就定有她的道理。我会尊重她的决定。”
“……”念奴顿时愕然,“你……若是难受,不妨咆哮一番,发泄出来也好。”
“我的确有点失落,但还犯不着咆哮,更不需要发泄。”李苍玉微然一笑,说道:“我知道她为什么躲起来不见我。但终有一日,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理智得不像是十八岁。”
“难道我该大哭大闹一场?”
念奴顿时笑了,“你若真是这样,我倒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除却生死无大事,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李苍玉说道,“斋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等一下!”念奴皱起了眉头,“你真没事?”
李苍玉都笑了,“我能有什么事?”
念奴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知道婵娟的父亲,当年是怎么遇害的吗?”
李苍玉点了点头。
“你真知道?”念奴满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哪怕是当朝臣工,真正知道内情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李苍玉说道:“他父亲是被人陷害致死。”
“那你可曾知道,都是哪些人陷害了他父亲?”念奴再问。
李苍玉淡然一笑,“总之,没有一个是我能惹得起的。”
“或许你真的知道,但我还是要明白的告诉你。”念奴正色道,“李林甫,王鉷和杨国忠。这三人可算是主谋。”
“然后呢?”
“宰相李林甫和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想必是毋用多说了。”念奴道,“你可知王鉷是何许人?”
李苍玉道:“京兆尹王鉷,当世仅次于李林甫的第二权臣。长安谁人不知?”
念奴皱眉,“那你可知,王鉷之父与婵娟之父是表兄弟?”
李苍玉沉默不语,心想这我当然知道,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王鉷最初多亏了他表叔、也就是婵娟之父杨慎矜的引荐,才得以辉煌腾达。但王鉷很快就投靠了李林甫转而凌驾于杨慎矜之上,还背后给了杨慎矜一刀!
“李林甫是当世第一权臣。但王鉷,才是真正飞扬跋扈谁都不敢招惹的那一个。”念奴再道,“他有一个儿子叫王准,人称七郎,经常欺负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李林甫还劝他儿子莫要声张,莫要记仇。王准当众羞辱了圣人的爱女永穆公主和驸马王繇,公主夫妇还反过来盛情款待了他一番,生怕从此结仇。”
“王鉷一个儿子尚且如此嚣张跋扈,你现在又身负公职名声远扬极受关注,婵娟又怎敢时时驻留在你身边,岂非是公然给你招祸?”念奴算是说出了大实话。
李苍玉一皱眉,“斋主怎会对王鉷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他儿子王准,就是打死我弟弟的那个人!”念奴用深呼吸来压抑情绪,“苍玉,对不起。当初我真不该为了自己的一时情怀,贸然就把婵娟推到了你的身边……”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用道歉。”李苍玉道,“缘份这东西,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讲。如果喜欢一个人也需要摆清若干理由、权衡万千利弊,那一定不是感情,而是交易和苟且。如果后者就是我的追求,那我更应该出现在平康坊,而不是这里。”
念奴怔住了,无言以对。
李苍玉淡然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婵娟更没有错。你们都是好人,好人都应该有好报。”
“我就无所谓了。”念奴轻叹了一声,说道:“但像婵娟这样出身极其高贵的女子,本该是生来就拥有光鲜的生活和完美的人生。却不料家中遭逢如此大变,实在令人唏嘘万分!”
李苍玉点了点头,正如念奴所说,按照大唐时兴的门第血统论来讲,婵娟的出身的确是当得起“高贵”二字。
大唐等级非常森严,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身份制”的社会,婚姻尤其讲求门当户对。除了“五姓七望”这几个老世族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另有弘农杨氏、汾阴薛氏、京兆韦氏、兰陵萧氏和闻喜裴氏等等一些贵族,门第不俗并且名臣辈出,还与皇族联姻极多。
李苍玉记得曾经看过大学者李寅恪先生的一本书,尤其提到大唐的“李武韦杨”这一个婚姻集团,就是指盛唐以后的皇族李氏、武则天周朝的武氏和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之间,彼此联姻极多俨然形成了一个特定的集团。
当年李隆基失去武惠妃之后,身边的人急于给他找“替补”,第一前提就是血统门第要对打。能在“李武韦杨”婚姻集团的内部找到合适人选,则是最佳。
杨玉环就出身于弘农杨氏,杨慎矜一族也是,婵娟当然也是。
真要细究起来,婵娟比杨贵妃的出身和血统还要更加高贵。因为她们这一族不仅出身弘农杨氏,还是身负前隋皇室血脉的“二王之后”。
“斋主说得没错。”李苍玉淡淡微笑,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家族生变,婵娟现在恐怕早就许婚给了某位皇子皇孙,或是嫁给了某位贵族公子。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山野小子,对她痴心妄想?”
念奴轻轻皱眉,“我可不认为,你是什么山野小子。”
话里有话?
李苍玉凝神看向念奴,“那么,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