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到底还是没有把刘贞的糊涂话放在心上,心里多少带着点身为母亲自得:到底还是跟谢家结了亲。这几年就当大梦一场吧。
因为是小门小户,陈氏娘家又是屠户出身,身处乱世,小百姓都是活着一天算一天,所以对理法不甚在意。就是刘父是读书人出身,谢小郎也念过书,不得不守孝三年才能结婚。
“谢姐夫指不定也恼这个三年呢。”刘钧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边捣鼓他的变戏法小道具。
陈氏嫌他在家不能分担家务,还净讲些“怪话”,伸手给了小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孝都守了,再说这些怨怼的话,岂不是还要被人家说不孝?”
刘钧哎呦一声:“妈妈,手劲儿可真大。再打就傻了!”
陈氏没好气:“好好的书不念,回家变戏法,才是真傻!”
刘钧一撇嘴:“我想参军,你又不让。”
“你再说!”陈氏怒了,大儿子就是死在战场上,连个尸首都没有。
刘钧一缩头,退后一步,转身跳跑了:“阿姐!”
刘贞从房里出来,手里是烘干熨好的衣衫。这是要出门给人送衣服去了。
陈氏自吕家的事情爆出来以后,一直觉得自家在街坊邻居面前成了笑话,除了那次找吕家算账,其余一般不肯出门。所以最近都是刘贞收送衣物。
好在天下归了赵氏,刘家所处的凌阳城位于汉胡边境,大军陆续进驻,也不愁没有洗衣的活计做。军汉们的衣物洗的便宜,但胜在数量够多,而且也比一般大户家的名贵料子来得干系小。
陈氏看着女儿出门时瘦弱的身影,心里酸酸的。她一个老婆子都怕丢人,更何况是当事人刘贞呢?虽然经常埋怨女儿当初看走了眼,但是婚事最终还是父母之命。她也不是不心疼,但……等嫁去谢家,离了这里,贞娘就能过好日子了。自己也能重新挺直腰板做人。且忍忍。
刘贞出了门,送了衣裳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归云观。归云观是凌阳城的热闹所在,商贩艺人饭肆都聚在这里。今日3月15,正是逢集。
三月烟花时节,北方偏僻小城也稍稍沾了些春意。道边的嫩柳发了黄,风吹过来也不再像刀割一样了。
贞娘看着比往常热闹许多的市集,在牛马鸣嘶中穿过胡商摊子,略过挂着鲜亮布料的衣料铺子,转过军汉呼喝的酒肆……凌阳城,还从来没有这么繁华过。
太平真好。
大哥,你看到了么?
我替你看到了。
在摩肩接踵的进城乡民中,贞娘的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
她的眼睛四顾,贪婪地看着集市中所有新鲜的一切。仿佛去年此时,全城在北胡打完草谷后,惶惶不安地度艰难的春荒的情景,好似前世一般。
直到走到一座荒废的宅院面前,看到一对衣着光鲜,且明显不同于凌阳城人打扮的主仆。
她目不转睛地看那对主仆。女郎娇美,神色哀戚,婢女恭敬。不同于她见过唯一的官家娘子肖秀慧,这位女郎有种楚楚可怜的感觉,衣着发髻也透着娇媚。
她叫莞娘。
“我就是知道。”刘贞脑海中冒出这个意识,而且继续往下翻:莞娘是京师来的歌妓,来凌阳城一为寻亲,二为攀附权贵。
因为凌阳城马上要成立军镇,会来许多新贵。莞娘很快就在北方苦寒军镇成为名噪一时的名妓。而不久后,有人向主官献宝,被莞娘认出是自家之物,随后那人招认是偷挖了莞娘旧宅的花坛,得了许多诗书财货。这件事轰动一时。原本莞娘自陈为世族之后,诸人皆以为是妓人自抬身价之说,自此得获家传诗书,莞娘家世再无疑虑,很快就有贵人求娶为妻。
经过长达上百年的战乱之后,世家大族残破凋零,大批将领官员并不很通文墨,百姓更是几乎没有多少识字的。对于这种世族之后,新晋的达官贵族趋之若鹜。
刘贞想到这里,莫名的又想起肖秀慧似乎开始对莞娘十分的看不上,但是后来又与她交好。
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是未知未来的事,为什么有一种历历在目的感觉?
刘贞闭上眼,晃了晃脑袋,睁开——身边是熙攘的人群。
前方是荒废的宅院。
娇美的女郎和恭敬的婢女早已不见。
是眼花?
还是?
刘贞握了握拳,左右看了看,无人在意她的行踪,便直径冲进了那宅院。
由于宅院荒废已久,附近百姓把这里能拆能拿的早已拿光,甚至连石板都不剩。现在更是小孩子们的乐园。
幸好现在是申时。凌阳城人一天吃两顿饭,申时正是晚食的时间。小孩子们都回家吃饭了。
想来莞娘这时候来,也是未免见到更凄凉的场景吧。
她找到东跨院,靠着斑驳墙角的一个砖砌的残破花坛,卷起衣袖,抄起地上的碎瓦,挖起花坛土来。
约莫挖了一炷香的时间,瓦片碰到了硬物,隐约透出里面瓦缸的形状。她一喜又是一惊。喜的是,真的有诗书财物,惊的是,自己居然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么所有的梦境都是真的,多有的预想都是真的!接着无尽的恐慌袭来。
刘贞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对于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是避而不谈的。现在出现了这样的怪异能力,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也无法理解它的出现,无法想象它的影响,无法决定如何对待它。
胡乱地把花坛里的土重新填埋好,刘贞逃也似地跑出荒宅,匆匆回了家,关上门,还听到心口处扑通扑通的声响。
“白日见鬼不成?做什么被鬼追似的!”门外传来的陈氏喝骂声出奇地将她纷乱的心安定下来。
刘贞轻轻打开门,朝陈氏说了声“只是担心回来晚了,并非被什么追。”然后走进陈氏常年拜佛的小间。
在香炉和烛台映照下有那么几分宝相庄严的泥菩萨面前跪下。往日只有陈氏会拜,刘家其他人都是不信的,但是战乱日久,信菩萨的人太多,哪怕最贫苦的人家也得供奉菩萨。
刘贞心里默念:多谢菩萨赐信女神力,信女定不会凭此为奸作恶。如有违誓,愿下地狱。
发完了誓,狠狠磕了几个头。
做完这样一番,刘贞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一扫之前被吕湛娘子肖秀慧羞辱过后的颓态,隐隐感觉自己有种神助的神圣感。
晚上陈氏烧了一锅藿糜,就是豆叶做的汤糊。刘家一般都是吃三顿,起先是因为刘父自矜门第,后来是因为家计每况愈下,两顿正餐没多少干的,晚上总饿的睡不着,便还是晚上加顿汤糊。
刘钧一边喝藿糜一边嫌弃味道生涩,想吃点豆饭,成功获得了陈氏的白眼。
“家里没了成丁的男人,你妈妈姊姊只能靠给人洗衣服赚些辛苦钱。你若不快些长大,指不得过两年连藿糜都喝不起了。”
刘钧瞪大了眼睛:“怎至于如此?我已经不上学堂了,至少省下束脩的几条腊肉了吧。妈妈莫不是舍不得给我吃。”平民守孝三年本就稀奇,严苛守孝更是徒惹人笑。
陈氏眼圈气得红了:“你这不晓事的小畜生。妈妈这辈子就靠你养老,有甚么东西舍不得给你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这半大小子不仅吃穷老娘,还要气死老娘!”
刘贞赶紧拍拍刘钧:“可别再说怪话了。咱家进项少,往日里也没什么积蓄。现在可不得省着点。你看你又长高了,衣袖裤子又短了一札……”
刘钧急了眼:“得得得。你们别念叨了。我不吃了行了吧。”撂下碗筷,抱起脚边的变戏法工具就回房了。
陈氏倒是气得多吃了两碗藿糜。
刘贞叹了口气,留了大半碗藿糜没动,想着半夜刘钧饿了肯定得到处找吃的。
陈氏见了没好气道:“咱家是穷家,养不得那等挑三拣四的小郎君。咱都别惯他,免得日后吃不下苦,难过的还是他。”
刘贞喝了藿糜,道:“阿钧也是可怜,小小年纪,最是嘴馋。偏在咱家,吃不起。”
虽说陈氏嘴上说的狠,第二天天不亮,就交代刘贞一声在家好好洗衣裳,她去城外娘家一趟。
陈氏娘家在外城有个小肉摊,平日里卖肉,多少会掉下些骨棒下水什么的。往年给学堂送的腊肉就是从陈氏娘家那里稍给点钱买的。
刘钧饿着肚子,一晚上翻来覆去,清早才饿过劲儿睡下,恍然不知。
刘贞胡乱吃了小半块饼子,就捶打起衣服来。幸好,刘家自家就有水井,否则就凭两个女人,光挑水就得耗费半天时间。
临近午时,刘钧才起床,迷瞪着眼,狼吞虎咽吃了饼子后,舔舔舌头:“阿姐,我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儿,你呢?”
刘贞笑了下:“阿姐长大了,不吃肉。”
刘钧抱着他的“工具箱”,做了个鬼脸“骗人。”就要出门。
刘贞好奇:“你的戏法,有人看吗?能赚到钱吗?”
刘钧挠挠头,“这做生意,不能急于求成。”
“是不是你的把戏太简单了?”
刘钧瞪大眼睛:“我可是拜过名师的,大哥说这是游方的神仙教的。我在学堂的时候,可多小子着实羡慕呢。”
刘贞了然了。这是过去大哥哄孩子教的小戏法,多是“耳中听字”、“纸人出血”等等。这小子真是小孩子,还真当成什么高深法术了。乡下的巫婆神汉都不屑于这些小把戏了,更何况凌阳城?
她矮了矮身子,视线与刘钧平齐,帮他整理了一下胡乱穿的衣裳,“既然那些小子羡慕,你就几文钱教一件。也别去学堂,就在街市上,招揽些跟着家人出来的小孩。”
刘钧虽不忿自己的“法术”成了哄小孩的“游戏”,但是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几天没开张了。
日落前,刘钧到底是开了张,赚了十来文钱,路上看到有卖肉笼饼(肉包)的,十几文钱全花了,揣在怀里,一路小跑着回来的。
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肉香,生怕这味道是别处传来的,一股气冲进厨房,果然看到陈氏在做饭,锅盖下咕咕地煮着什么。
陈氏带着点自得又带着点生气:“这些天城里来了好些人,你翁翁(外公)的肉摊可是不过午市便没了肉。幸亏惦记你这小畜生,留了几个骨棒。”
刘贞也高兴,逗刘钧“才打了饼子,拌汤吃。”
刘钧高兴道:“是来了好多军汉,街上好多人说现在是赵官家的兵,以后就驻在咱凌阳城。今年北胡可不敢来打草谷了!”说着掏出肉笼饼,“我今日可开了张。”
刘贞吃到肉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以前吃过的肉滋味儿。
不对,好似,肉也可以不用肉做。
她边咀嚼边想,好似在未来的某日,她尝到了一道烧鸭味道的菜,不肥不腻不腥。是一位妙丽的娘子用豆腐所做,名叫素鸭。在受到赵官家的赞美后,这道菜迅速在各大酒楼食肆畅销。而她为了讨吕湛的欢心,也去学了做。
刘贞想到这,晃了晃脑袋,把这段预感甩去。她是绝对不会再与吕湛有任何瓜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