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曾不止一次踩在敌军脑袋上,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陆远迄今为止都记很清楚,那些被他处决的敌人们,在临死前形形色色的眼神,愤怒、求饶、畏惧、挣扎皆有,但最多的是漠然甚至可以算上是某种解脱。陆远当时自然不会在意落败者究竟要摆出什么表情才合适,他只想快点收割掉生命,毕竟在严酷荒凉的行星表面,呼吸本身就是奢侈。
彼时彼刻,“鬼灵”捆缚住了他,俯身于上,又何尝不是在对一个战败者的处决欣赏?是想从陆远的眼瞳里找到它所试图享受的粗鄙欢愉么?
凝液触手勒得越来越紧,外骨骼在呻吟着,自发启动的抗挤压模块在向基构甲片提供张力,勉强让陆远不至于被活活勒死,但这并没有多大意义,只消那两只力可打破头盔面罩的触手刺下,“鬼灵”想做什么都由得它。
腥风微微扰动陆远的耳廓,风里夹杂着的雪狼惨嚎与”鬼灵“似是洋洋得意的嘟嘟振动声,都像是地球遥远而未苏醒的意志的浅浅叙说,在告诉自星辰坠下的不速之客,这片霜冻的土地容不得小觑。
亮蓝色的纤细触手已经扫了陆远脸颊,情理之中,触感很是温柔,和姑娘起身时发梢拂过很是相像,还犹有胜之,“鬼灵”覆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和那亮闪闪的蓝,一道成了让人无法自拔的蔚蓝。
“鬼灵”的触手还在细细地拂动舔舐着陆远脸颊,浓稠至极、犹如水银的分泌物流到了陆远脸侧,奇异的是,还就像水银般,缓缓渗入到陆远体内,然而他却只感到一线外凉内暖没入,之后就再无感觉。
现在轮到“鬼灵”困惑了,包住陆远头盔的触手暂且松开,稍显椭圆的脑袋晃动着,“咕噜咕噜”像蠕动地轻微鸣叫着。
陆远敏锐地察觉到“鬼灵”的束缚变轻了,“鬼灵”所试图让他陷入的幻境自然没有成功,他毫不犹豫蜷曲下仅有未被控制的指头,竭尽全力地弯过来摇了摇,以此带动他被压得极为严实的躯体腾出份空隙。
“鬼灵”竟然没察觉或是说懒得在乎陆远的挣扎,但陆远成功晃出了足够的空隙,憋的满头大汗得碰到了指头边咫尺之遥的荣誉残剑。随后他猛地一磕头盔锋利边缘,不顾额头被割地鲜血淋漓,吼叫着弓身而起,旋即把最大能量都调到了右手。
借着“鬼灵”愣神的瞬间,陆远当即拔出了他随身的最后一件武器,残剑刀切黄油,毫无凝滞地削开了“鬼灵”触手,这时“鬼灵”才有所反应,然而陆远乍然爆发出的“麒麟臂”可不是一下下能控制住的,他只是拉过了身子,继续往“鬼灵”躯体下部滑去,残剑都感受不到骨头硬物的存在,径直给“鬼灵”破开了一条长有半米的伤痕。
“鬼灵”这时的反应可谓极其之慢,但再慢,这会儿也啸叫数声,陆远还没爬起身,破风声紧随而来,缠住陆远双腿,“嗖”的一下,陆远腿肚子一凉一痛,胡乱扒着泥土,掘到了几块杉树,但哪里禁得住陆远这么拉,空壳树根没经多久便卡啦断裂,陆远整个人被拉得倒飞起来,然而他半空中腰姿一旋,陡然砍断了下一根触手,跌到地上反而是一骨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捡起泥坑旁的步枪,抄起枪榴弹就是给吸食未遂的“鬼灵”来了一发。
高能电磁波透过了“鬼灵”,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像是被喷了速冻蒸汽的冰雕,“劈劈啪啪”地碎做了一团。
陆远当然是没时间去欣赏这幅景色,他忍着腿肚子的痉挛,奋力挣脱出了“鬼灵”缠绕,但附近的“鬼灵”至少有两位数,没轮到吸食雪狼的“鬼灵”清一水儿地转过脑袋,撕裂开触手,凝液触手盘拉着杉树干,不难看到每一次点戳,都有一丝或明或暗的汁液被汲取走。
那一道亮蓝色触手虽说不大,但极为尖锐,几乎刺到了陆远腿骨中去,陆远跛着腿在高低脚奔跑着,杉树密密匝匝的光影在减弱,午后又是如约而至的暴风雪,陆远此时却有些期待,因为能给他带来一些绝望的希望。
“鬼灵”就和之前一样,荡在陆远周围,但这次它们依然不着急进攻,沉默地注视着陆远在努力地逃离这片被它们抽取完了生机的绝地。
遍地的狼尸坠上的雪花与它们的皮毛融做了一体。叫陆远没法辨认出来,直接撞上一头了狼尸,一个嘴啃泥迎面扑倒。陆远忙不迭地用手一撑,泄力完毕了的外骨骼手臂竟然撑不住,全部重量都压到了手腕。他想要站起,结果怎么也调动不了被触手扎到了的左腿,酥麻感一直蔓延到了大腿根。
陆远反身拖着自己靠坐到了狼尸旁,步枪放在狼脊背上拨了拨枪机,这么一碰,狼首兀然喷出两道白气,它漂亮至极的湖蓝色瞳子对着陆远。
陆远抿着唇,鲜血与泥土味道一并混到喉头,一股奇异的涩香味,低头去拿腰挂弹药时,他同样对上了狼的眼睛,那双充满了哀切的眼睛。
狼算是侧卧着,它挪过前爪,蜷曲到高高隆起的肚皮前,轻轻地挠着,陆远瞬间明白,这是条怀孕的母狼,它所求的,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想求一条活路。
陆远喉头动了动,他瞄了眼周围,“鬼灵”虎视眈眈地又包围住了他,陆远暴躁与厌烦情绪一齐冒了出来,他旋上弹鼓,咬牙切齿道:“你看我有什么用啊!”
雪狼是很聪明的,它滚了个个儿,低鸣着,哀切的蓝瞳犹然在注视着枪火黯然纵横的林子,一动不动的“鬼灵”任由陆远射击,它们液体的躯体完全容纳了弹头,稍后又吐出了被凝液包裹住的弹头。而陆远的枪榴弹打完最后一发着实再没有了,板车物资箱早遗落不知在哪个地方。
陆远惨笑着挎背起步枪,握着残剑,没强迫自己继续站着,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母狼身边。
母狼不知何时仍然在看着陆远,只是陆远能体会到它的目光越过了他,飞到了另一边,陆远索性回头望去,很容易地看到了几十步一具虽然空瘪、肉贴在骨架上却也格外硕大的狼尸。直觉告诉陆远,这就是那头威风凛凛的狼王遗骸。
林中的狼已沉睡,鬼灵也随风轻轻摇摆。怀孕的母狼在凝视着死去多时的头狼,陆远这时才懂得,它眼瞳的哀切,并不是给他看的。
陆远深吸一口气叹了出来,他说道:“希望我杀了你的孩子的话,就眨眼。”
没有谁会对一个母亲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也不会有一个母亲如此绝情残忍。
但是母狼果真眨眼了,它还伸出爪子,放在了陆远膝盖上,轻轻扒拉着,然后爪子朝向了自己的肚皮。
陆远还能说什么呢?
两声枪响,陆远抚上了母狼失去焦距的漂亮眼瞳,陆远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未见到过比这条母狼更优雅的生物了,他想起一周前,在野兔履带车里,他还看到过母狼纵情驰骋于冰原上的舒展姿态。虽然未与头狼并肩,但她是从容自信的。
大概“鬼灵”的欢愉便是真的如此粗鄙,在欣赏完了陆远杀死母狼的悲剧,“鬼灵”又开始躁动了,不过有一个前车之鉴在,它们却是有些畏手畏脚,不愿第一个上去。
陆远握着残剑,都懒得去多看“鬼灵”一眼,说不累那肯定是不可能,说自己不想动那也是假的,但自取其辱和苦苦挣扎也是有区别的,于是陆远单纯地靠着母狼尸体,眯着眼望着天。手轻轻拍着母狼血流如注的肚腹,哪儿是两股血。
陆远手一动,摸到了一截硬梆梆的短棍东西,陆远旋即一惊,他立刻想到了氢棒。
陆远之前当然是想到过用挥发氢棒促使爆炸来死中求活的,但氢棒箱放在板车内,他可不会把这么个超级炸弹带在身上,没想到命运使然,大熊吃下的氢棒,辗转到了母狼肚里。
“鬼灵”抽动触手到杉树的响动就在眼前,陆远只觉喉头紧的难受,但他知道自己一点选择都没了,他抬着眼睛,割开了母狼肚皮,摸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时,陆远也摸到了氢棒。
爆发功率后的外骨骼部位实际上已经坏了,陆远脱掉了外骨骼手套,用军服袖子擦掉了氢棒力场发生器上的血液,然后一点点地撕开发生器外的一层薄薄二重力场。
很快氢棒的保护力量消融了,暴露在空气中的氢棒恍如彩虹般在透射出绚丽光环,一圈圈地在杉树林的日芒照耀出美丽的死亡环色。
大抵梦境便是如此,暴虐的欢愉也必定会被另一场暴虐的欢愉所结束,陆远支着步枪站起,朝着“鬼灵”方向挥了挥氢棒。
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清晨迎接我,小而白,洁又美,总是很高兴遇见我。如雪似的花朵深情开放,愿你永葆鲜艳芬芳。
他的眼睛只有漠然,梦醒后,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