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上)(1 / 1)

序。

应该是200年的12月吧?

……

那天下午,我和李辉、王树玩到第三节课才偷偷潜回学校。

第一次逃课,难免有点小害怕,不过好在他俩是惯犯,经验丰富。比如,他们很了解什么时候适合逃课,知道哪个老师好糊弄或者说不称职,清楚从哪儿翻墙比较快,也懂得该怎么避开办公室、教室找到最佳的逃生路线……所以,从翻墙出去到翻墙回来,虽然我紧张的要死,却确实一路平安。

“都说没事的吧,你怕什么。”

“嘿嘿,胆小鬼。”

“等会怎么跟老师说?”

我还依稀记得那时候我们的几句对话。经过别的年级的教室的时候,我学着他俩猫着身子从窗户下溜过去,忍不住有点担心。现在回教室,很可能会被逮到,该怎么解释?想想就心虚。

“就说上厕所啊。”顺利穿过教学区,从厕所后面绕到安静的走廊,李辉挺直了腰杆。

“可以嘛?”

“大不了罚站,不用上课更好。”王树笑嘻嘻的,满不在乎。

……

我却很忐忑,也有点内疚。因为那节课是语文课,而记忆中的语文老师为人挺好,架子小,是校里为数不多的被多数学生喜欢的老师之一。主要是,我语文成绩不错,他对我特别亲和。

快到楼梯口的时候,李辉回头问王树:“哎,你爸在不在?”

王树一翻白眼,“他在我敢出去啊?”

“那就好。”

李辉放心了,大摇大摆地拐过去。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因为校长室正对着楼梯入口。其实我也看见了校长室是亮着灯的,但反而没那么害怕。因为校长一般只在早上露一下脸,到下午基本就不见人了,只有副校长偶尔会在。

不过,下两秒我就紧张了起来。李辉走在前面,很稀松地看了校长室一眼,然后我就见到他一顿,接着立刻转头直走,动作僵硬。随后的王树也偷瞄了一眼,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我当时就冒冷汗了,别说看个究竟,头都不敢抬,紧跟在他们后面,脑子空空的只重复着五字真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然而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对方并非没有发现我们,而是要一网打尽。当我们过去了好几秒,快要走上楼梯,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我至今仍觉得不大舒服的声音。

“你们三个给我进来。”

……

我们三个僵在楼梯下。我脸都吓白了,只惶恐地看着他俩。在那个年头,校长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天一样的存在。尤其之于我个人。因为对于像我家这样的无权无势的外地家庭来说,即使卑躬屈膝,即使付出了好几倍的金钱,能获得在城里上学的机会也还是一种难得的恩赐。而这种恩赐,很多时候都得由校长施与。在小时候的我眼中,校长几乎就等同于学校的皇帝。

李辉和王树是惯犯,倒是比我镇定的多。互相推搪了一会,接着还是由前者带头怏怏地往回走。

我只好跟着,惴惴地低着头,进了校长室也没敢抬起来。

以前,校长室对于年小的我来说是个高大而神秘的地方,总会忍不住好奇,想要一窥究竟。但是,每次从门口经过,都只敢匆匆一瞥。几年下来,印象最深的就只有正对着门口的那一棵发财树。

“你们去哪啦?”

……

“哑啦?”

……

我吓得抖索,脑子都是空的,哪还敢说话?过了一下,才听到李辉弱弱的声音,“上厕所……”

“上厕所三个人一起上?”

“我,我们等他……”王树补了一句。

“你呢?”

……

李辉碰了碰我,我才知道对方是在跟我说话。我记得我看了里面一眼,不过对方的样子、表情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抖着嘴唇,说了几个字,大约是‘我也是’,或者‘我也上厕所’之类的话。

“你过来。”

“哦……”

我没有思考,也来不及思考,反正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老师说的做的都是对的,更何况是校长。我在他办公桌前面停住,垂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黑色木纹的桌面,反亮反亮的,特别干净。

他又说了一句,“过来这边。”

我犹豫了一下,绕到桌子的一侧。

他又说,“再过来一点。”

我有点迷糊地走了两步,稍稍抬首,已经能看见他的干净的皮鞋和西裤,以及他坐着的老板椅。那是很大的皮椅,那年代很稀罕的东西,普通人一般只在电视里看过,现实里并不容易见到。

“抬头,抬起来。”

……

我还在盯着皮椅下面的四个滑轮,闻声下意识地抬起脸。

啪!

我连他的样子都没看清,脸上就被扇了一下,整个人一个趔趄,原地转了半圈,差点没站稳。

……

那时,我是懵的,只记得转过来后,刚好面对着李辉和王树。而他俩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

“再有下次,你不要来上学了。”

我不记得后面的几十秒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离开校长室的,只记住了临走时的这么一句话。

……

“痛不痛……”

直至从校长室出来到走上楼梯半层,王树才打破了沉默。

“废话,打你试试……”

李辉看着我,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我能从他眼里看到不忍、愧疚、还有一点恐惧和不知所措。

“他敢打我,我爸投诉死他。”王树挺着脖子,但看到我的脸之后,又缩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半天,我们都没说话。

我是还愣着,而他俩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我愣着不是因为还没反应过来,而是听了王树的话。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打的是我。因为,王树的爸爸是副校长,李辉的大伯是区交管局的局长。

所以,挨打的是我,也只能是我。

“我回教室……”

过了会,我说了一句打破僵局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我的脸怎么样了,但火辣辣的,觉得应该是红了,所以回教室肯定会被留意到。但他俩不敢说,因此只能由我开口,而且也不能就这么站着。

俩人嚅嗫着,最后还是默认了。

到二楼,本来是要躲过三年级教室的,但既然已经被发现,再躲就没意义了,所以我们直接从走廊穿了过去。

在教室门口,李辉和王树下意识地挡住了我。

全班都看了过来。

语文老师正在写黑板,也没停,继续写了十几秒直到写完才转过来。我偷瞄了一眼,恰好见他随意地瞥了过来,但旋即就有一个明显的停顿动作,接着又瞥了过来。这次,他看了几秒钟。

啪。

他把粉笔丢回粉笔盒里,走了出来。

“自习,谁吵的留堂。”

丢下一句,他反手推了一下李辉和王树的后脑勺,把他们不轻不重地推进教室。“你跟我来办公室。”

我只好跟着他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前一刻的那么惶乱了,只是有一点委屈的感觉。

“诶呦——”

因为是上课时间,教务室里只剩下一个老师。我对她的印象挺深的,教英语的年轻女老师,人长得挺漂亮,就是脸上张了些痘痘有点扣分。她看了我们一下,而后盯着我,眼睛瞪着,充满了惊诧,“——谁啊,那么重手。”

“呵。”

“你打的?”她皱眉了。

“怎么可能,我习惯左右开弓。”语文老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我垂头站在一边。很明显吗?虽然有点辣辣的涨感,但我还是不知道脸上到底怎么了。

“那是谁啊?下手这么狠?”女老师有些忿然,侧着身子拉开下层的抽屉找了起来,“要不要红药水……”

“没用。”

语文老师抽了一截纸巾递过来,示意擦一擦,“鼻血。”

我一怔,接过来一抹,才发现鼻子出了一点血。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坐下来,翘着腿,问:“谁打的?”

我动了动嘴唇,低下头。

女老师有点不平,“谁打的都不行啊,哪有这样打小孩的?就算是家长也不能这样打小孩子啊。”

“要不要我叫家长?”

“不要……”我一震,连忙摇头。

“那你说,谁打的?”

“是不是小孩打架啊?”女老师看着我的脸,又摇摇头,“小孩手没这么大,是不是哪个老师打的?”

“你自己说。”

“校……”

“啊?大声点!”

“校……”

我鼓了鼓气,声音稍稍大了一点,“校长。”

然后,教务室安静了。

我也不知道过了几秒还是十几秒,亦或者几十秒,反正等我微微抬头看的时候,那个女老师已经撇开脸没再看我了。她的右手还搭在抽出来的抽屉上,不过没有翻找,而是慢慢地推了回去。

语文老师又问了一次,“校长打的?”

我不敢看他,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下。

“刚才打的?”

“嗯……”

“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我记得你们几个,特别顽皮。”女老师插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不说话。

“呼——”

语文老师嘘了一口长气,站了起来,“把头抬高,止血。”

虽然没流血了,我还是听话地抬头。不巧,视线正好对着了墙上的一行大字标语,‘因材施教,树德育人’。

“在这等我。”

说完,语文老师就出去了。

不会是去找校长吧?

我又有点害怕了。如果他去找校长,那会怎么样?校长会不会又找自己?万一他找家长怎么办……胡思乱想着,我更怕了,但又无能为力。而语文老师出去之后,女老师也不说话了,只自顾地改着作业。我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盯着墙上的八个大字,忽然有种掉头就跑出去的冲动。

不过最后我还是没敢跑。有点沉闷无聊,我就盯着标语下面的挂钟,跟着秒针的走动数了起来。

数到200多的时候,有个老师走了进来。

我看了他一下,是体育老师。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调侃,“这是哪个班的倒霉孩子啊……”,直到他看到了我另一侧的脸庞,才睁了睁眼睛,很讶异,“哇,这谁啊,把打成这样?李老师啊?”

他说的李老师是低年级的另一个老师,学校里出了名的暴脾气,动不动就拿棍子打人手心甚至脑袋,能把扫把棍打断的那种程度,几乎全部学生都怕他恨他。

我还没说话,边上改作业的女老师就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就几个字,“谁让他调皮。”

“那也不能打这么狠啊,把人打坏了怎么办?”

体育老师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临走的时候他看着我的脸,摇着头,“太狠了,真下得了手啊。”

我听了,更担忧了。不为别的,而是不知道回家该怎么解释。之前我还期望着不明显就可以蒙混过关,但听了体育老师的话,感觉还很显眼。我又看挂钟,发现还有十多分钟就要放学了。

而就在这时,语文老师回来了。

我直到他从我身边走过,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才回过神来。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脸色,有点不解。对于只有10岁的我来说,还很难理解那些复杂的情绪。我只可以看到他铁青的面色,以及眼里透着的愤怒。我有点畏惧,但又从中读出了一点别样的东西。那是,有些熟悉的无力感。

坐了几秒,他用握拳的手扶额,接着拂了拂手,“你先回教室。”

“喔。”

我反而如释重负,转身就走。我还担心他追究我逃课。

因为怕被同学看到,我只好走后门,低头回到座位。其实全班都看到了,都在偷瞄,但没人说破。

半响,王树给我递了半包拌好的干脆面,“吃不吃……”

我摇头,假装整理书包,“不要……”

李辉坐在前面一桌,平时他是最调皮最多嘴的,但今天回头看了我一下,却一反常态地不说话了。

那一刻,应该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煎熬。

不过幸好,没过多久语文老师就回来了。他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两样,没有提我们三个逃课,也没提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布置了作业,然后叮嘱了几句放假要注意的事项,接着放学铃就响了。

我一等他说下课,就拖着书包跑了。

从后楼梯下来直奔学校后门,我是第一个跑出学校的学生。不过没多久,李辉和王树还有另一个小伙伴就追了出来。

“阿易!”

“去不去打球啊?”

“不去了……”

“那我们去小卖部吧,我请。”

“我不去了,我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但我其实并没有立刻回家。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尽量找人少的地方走,然后每遇到从对面而来的行人,都不由得低头、摸脸,或者撩头发……尽量遮挡着脸上的红肿。

就这样,学校5点放学,我逛到7点天黑透了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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