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藟站在不远处看了很久了。
一直以来,殷南山在他心目中是一个可爱又可恨的小师侄,聪明至极,但也顽皮至极,搞出来的事情常常让甘棠师兄都头痛万分,是长明山知名混世魔王,所过之处鸟雀退避,猿猴奔逃,就差寸草不生了。作为最小的师叔,葛藟从殷南山出生起就成了完美的恶作剧实验对象,真真是有苦难言惨得一逼。
然而今天,看着那个萧索的小小背影,失去了往日的无限活力,葛藟反而觉得心里十分难受,甚至有些怀念那个上房揭瓦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了。
这大概就是……
犯贱吧?!
葛藟摇摇头,觉得自己脑筋搭牢了。
殷南山拿起旁边的酒壶往甘棠的坟前浇了酒,怔怔地呆了半晌,又伏下身子磕了三个响头,才慢慢站起来。
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殷南山突然挺直了腰背,看得葛藟也是一怔。
那个小小的、笔直的身躯,就像一柄利剑,直戳苍穹,在寂静的山野陵园中散发出凛然之气。
那一刹那,葛藟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横遭数次劫难时的甘师兄的身影,不甚高大,却让人安心。
他欣慰地微笑起来。
殷南山转身走出来,走到葛藟身边时,葛藟伸手去牵,殷南山却毫不领情地避开了,一径走掉。葛藟不由得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跟了上去:“南山啊,那你……打算下山不?”
南山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着,你不想下山?”
葛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在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师侄面前,他已经习惯了像个受气小媳妇一样缩手缩脚,“没有没有,我愿意!”
“恶不恶心,又不是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语气这么猥琐干嘛。”
听到殷南山的埋汰,葛藟反而高兴起来,还好还好,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他最怕的,就是南山年纪太小,横遭最亲的人过世,又被告知了自己身世真相,会一下子缓不过来。
见南山还有心情埋汰自己,葛藟顿时放了心,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那……我们啥时候下山?”
“马上!”
“哦好的,马上啊……什么?!马上!”葛藟瞪大了眼睛,殷南山除了去葛覃的白葛书院之外就没下过山,他原本以为这孩子会犹豫一阵,或者在山上为甘棠守几年孝……
“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殷南山没好气地道,“赶紧去整东西!我们待会儿先去一趟你哥那里。”
“什么你哥你哥的,要叫二师叔……”葛藟嘟嘟囔囔的,被殷南山头也不回反手一记梅花镖击中脑门,“诶呦我靠!南山你怎么能暗算你小师叔呢!”
“还有脸自称师叔!练了二十年的暗器,到头来连我随便一发梅花镖都躲不过,你说你弱不弱?”
“我弱,我弱行了吧!”葛藟垂头丧气,他也想不通啊,苦练二十年的暗器,却连毫无修为、暗器也是偷学的小师侄都不如,哎,真是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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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南山走到家中。
所谓的家,是一排小巧玲珑的木屋,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听说是师祖周兆亲手建造的,历经数十年而不蠹。
师叔们就是在这里一个个成长为一代俊杰,下山去搅动世间风云……
一想到这里,眼眶中又蓄起了泪水:甘叔正是为了自己,才将一生年华葬在了山野之中!不然以他的才能,绝对能成为闻名诸国的豪杰人物,在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我一定要替甘叔扬名四海,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从而知道我那个满腹才学却为了我而甘于布衣的师叔,有多么伟大!
殷南山暗暗握了握拳头,心中立下誓言。
这个梦想,与“找到父母报仇雪恨”这个梦想,不分轻重,都将是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走入甘叔的那间木屋,一切安详寂静。
墙上悬着一柄剑,样式古朴,殷南山不知道它到底是纯装饰用还是一柄宝剑,因为记忆里甘叔从来没把它拔出鞘过。
窗前的书案窄小简陋,案头工工整整摆着一叠书卷,有兵法也有医书,已经被翻得很陈旧,里面密密麻麻注着心得批注,殷南山没有去动它们,因为那些书从小就在读,早已烂熟在心。
案上还有一方圆形的墨玉镇纸,小巧庄重,刻着一个“棠”字,那是甘叔常用的镇纸。看着它,眼前恍惚间仿佛能看到甘叔伏案阅读的身影,微微佝偻,神情认真,灰白的发丝垂落肩头。
殷南山吸吸鼻子,把镇纸拿起来放进怀里,贴身藏好。墨玉暖融融的,在心口散发出温和的热量,熨帖无比。
案后是床,殷南山伸手拿开枕头,叩了叩床板,果然是空的。仔细思考了一下,想起师祖那本《古今机关大全》,殷南山两指按住那方中空的床板一角,用巧劲一压,果然,木板应声翘起,露出黑黝黝的缝隙。殷南山大喜,激动地把手伸进去,摸出了两本手抄本。
两本书封面都是空白的,也不太厚,看起来没什么出奇,但是殷南山知道,这两本书一旦拿到世间,绝对会掀起狂澜,一本千金都是低估的。
把书揣到怀里,又取下墙上的剑,殷南山留恋地看了一遍这简陋的小房间,提步而出。
走进自己的房间,殷南山从柜中取出一套白衣换上,在腰间束了一条玄色腰带,又从母亲留下的妆奁中翻找出一条白色发带,将长发梳成个男子的发冠模样束好。担心怀里的墨玉镇纸掉落,殷南山干脆将它缝在了腰带上,墨玉与腰带一色,乍看仿佛隐形了一般。
收拾完看了眼铜镜,镜中赫然一个俊俏的小男孩,眼眶潮红未退,一袭白衣却是清俊逼人,眉宇间英气十足。
将几件素色衣服打了个包裹,又将母亲妆奁中几样首饰放进包裹,摸摸颈上据说是父亲给自己带上的长命锁,殷南山环顾一圈,觉得万事俱备,走出屋子:“小师叔,你好了没?”
“好了好了……”手忙脚乱整完包裹的葛藟从屋子里出来,乍一看到殷南山这模样,不由得愣了一愣,转瞬笑道,“天呀,这是谁家的俏小哥啊!你是要去骗财骗色吗?”
往日里这小孩都穿得灰扑扑的,又在山里滚得全身脏兮兮,现在这样一收拾,竟是万分精神,晃了人的眼。
殷南山终究是个小孩子,得了夸奖,嘚瑟起来了,趾高气扬地挥挥手:“走,下山!”
路上,殷南山郑重其事地吩咐葛藟,“下山以后,你得叫我少爷!”
“不会吧?!南山,你难道想让你小师叔当你家仆不成?”
“不然呢?难道你自称甘棠的小师弟葛藟,然后我们俩举起手来让鬼见愁给我们下毒?哎,别说鬼见愁了,光是想干掉六师叔的人就一大把,就你练气后期那点破实力,哪里应付得了啊!我们得有个假身份!不然我那么小,你那么蠢,世道艰险,我们怎么混?”殷南山翻着白眼,毫不犹豫地把葛藟的反抗堵了回去。
“‘你那么小,我那么蠢’……”葛藟欲哭无泪,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憋屈的的师叔吗?!他心里默默问候天上的甘棠师兄,您这一撒手去了,把这混世魔王交给我,就不管我会不会被欺压凌辱至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