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1年注定不会在风平浪静中度过。
第二天,我就从新闻上得知了王衍珺的死讯,十分突然。她死在莲溪王家老宅里,从三楼跳下去,疑似自杀。有人猜测她是因为独生爱女的英年早逝而伤心过度,才想不开的。
我当时从洗衣机里捞起那件穿去穆宅的外套,仔细地盯了很久。抬头看新闻时,刚好摸到了那个东西。
很细,微不可见,像蚕丝一样,冰凉至极。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握在手上毫无感觉。这是平常给死人入殓时,除了脸上贴的黄符纸,身上压的八卦镜以外,还有一根绑住双手的阴阳线,又称“死人线”,让死去的人安安分分地去往生,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大概是王衍之被抬入棺材前,剩下的一截死人线,竟然没放火盆里烧掉,谦叔私自留下来做个念想吧。
我心头一动,就系在了右边小食指上。正想拉动线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好像还缺点什么。
“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服?”妈妈从三楼走下来,见我抱了件脏衣服在发呆,眉头皱得紧紧的,“这衣服还没洗呢,你又拿出来干嘛?快点,去晚了,你那新二婶又该嚼舌头了。”
对哦,今天我们一大家子约好要先去医院接爷爷出来,然后再一起吃个全家饭。我赶紧去换了条连衣裙,昨天走的时候,奶奶还不忘叮嘱我要好好注意打扮自己。
到医院的时候,妈妈还是谨慎地叫我在底下等,不要进去了。然后她和我爸上楼去跟二叔汇合。过了一会,谢明珊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爸妈和他爸还有事要跟医生谈,她先用轮椅推爷爷下来晒晒太阳。
我和她讲了地方,两三分钟功夫,她就推着爷爷出现在我面前了。
“爷爷。”我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抱住他的头,轻轻亲了一下。
上次在病房里见到他,也没看得太仔细,连话都没说上,后面就被半路冲出来的“梁诗怡”给打断了。
他今天换了平常穿的衬衫西裤,白发梳得很整齐,脸颊瘦削,有点往里面凹了,额头的皱纹像时光的沟壑起起伏伏,唯有一双眼睛半睁着,比先前要有点光彩。
谢明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说了声抱歉,把一袋文件袋递给我,就到一旁去接电话。
清明前一天,天空放晴,空气里有清洗过的干净味道。我接过明珊的位置,推着爷爷慢慢在小道上散心。我搜肠刮肚地找一些最近网上发生的好玩事情讲,也不知道爷爷听懂了没有,他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妈妈说,爷爷自中风以后,就不太清醒,话也不会说了,有时还认不得人。但医生诊断他没有大碍,康复疗程也做完了,回家静养可能更好。
过了那条石桥,四下无人,只有蓊郁的树丛。我不小心把文件袋滑落到前面地上,我立刻去捡,起身时,衣角突然被人拽住。
爷爷定定地看我,嘴唇哆嗦着,含糊地吐了两个音节,虽然很轻,但我听得清楚。
他在告诉我:“有鬼。”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以为他在说我,可他嘴巴张了又张,像是迫切地想跟我说什么。我四周望了望,凑到他跟前,忽然想起王衍之当时站在爷爷面前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已经发觉,爷爷早就恢复意识了,只是来不及提醒我。
我等着爷爷说话,可是他松开手,又恢复原来萎靡的样子了,一言不发。桥上脚步匆匆,我爸妈他们已经过来了,身后是二叔二婶牵了谢思贤,谢明珊扶着奶奶走在最后面。
我攥紧了轮椅的扶手,不敢乱动,总感觉有一道冷厉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每当我想正面迎上去看个究竟,又突然消失了。
“爷爷看起来很不舒服,软绵无力,要不继续在医院里观察一阵子?”我小心翼翼地建议。
二婶最先笑出来:“阿生啊,你不知道医院有多难熬吗?先不说你爷爷还适不适合住下去了,我们几个大人每天都轮流过来跟着,劳心劳力,奔波得顾不上自己的工作生活了,连你堂弟我都是寄养在他外婆家,今天才接回来的。”昨天在旧居,她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幸亏谢明珊找了借口,我们赶紧先撤。
“怎么了,你爷爷刚开口说他不舒服吗?”二叔问。
“没有,我只是看他很没精神,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声音,挺担心的。”我赶紧说。
妈妈横了我一眼,叫我不要再多话。爸爸去推轮椅,我和明珊并肩走。奶奶笑着跟我说:“阿生今天换这身裙子,可真漂亮。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裙子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
二叔说要去幽篁居吃饭庆祝一下,谢思贤最先举手,吵着要立刻吃到黑椒蒸羔肉。付钱的最大,谁都没有异议。
二叔这些年赚了不少钱,整个人都财大气粗起来了,上的菜全是生猛海鲜。奶奶不怎么吃东西,让厨师给爷爷另外熬了一份干贝瘦肉粥,一点一点地喂他。
墙壁上的等离子电视机屏幕里,新闻在报道南洋王家的种种是非,它今年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梁诗怡的暴亡,王衍珺的“自杀”和她生前热心公益的事不断被提起,连去年热炒的王衍之意外亡故和王怀铭撞车都被挖出来说。主持人谈到了久未露面的王衍言在美国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蛰伏在香港休养多时,恐会在清明节返乡祭祖。甚至,他们还拍到了何家大小姐去机场接王怀铭的照片……王家的发家史连同他们声势显赫的亲家都被一一分析。这个云山历史上最为神秘的大家族,仿佛沉寂百年的黑暗一下子浮出了水面,猝不及防地曝光在众人的视线里。说起来这间饭店还是王家建的呢,堂而皇之地播放出资人的陈年旧事,还真是讽刺。
二叔说:“王意堂有五个老婆,前四个都是有钱有势的世家小姐,只有最后一个,赶在废除了一夫多妻制前娶的,身家平平,不过普通的高甲戏演员而已。”
一家人都兴致勃勃地谈论,我也坐着听一些是非。
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发黄了的老照片,底下白色字幕显示它摄于1960年的伦敦,一群年轻人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图书馆前合影。光圈最后定格在一个面容秀丽的男孩子身上,我听见讲解人说,这就是显赫一时的顾家长子顾光南在大学毕业时拍的照片,他不行于七年后失踪,至今下路不明。
我陡然站起身,所有人都静下来看我。我笑了下:“我去上个厕所。”便逃跑似地匆匆从那个房间走出来。
那张脸和顾梓昕太相似了!顾梓昕完全就是继承了她父亲的长相,尤其眉眼之间的雍容,哪怕我当年再怎么以假乱真,都无法拥有那种气质。
我走到洗手间里,流水淙淙却不能安抚我焦躁的内心。盥洗台前,我捧了点水给自己洗脸冷静一下。抬起头,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高高扎起的马尾辫,苍白的脸,,眼睛是内双的,不算太大,顶了两个厚重的黑眼圈,连裙子都一样是天蓝色。眼珠子转了两下,咧开嘴笑了。
我惊叫一声,转头去看旁边,却又什么都没有。再看向镜子,也只有我一人。是我多心了吧?
原本就敏感乖僻,现在却变本加厉地感到孤独。右手小食指被莫名勒得痛了,想必王衍之此刻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长久漂浮在黑暗的海洋里,又冷又怕,一点点的光都值得为之拼命争取,像飞蛾扑火般决绝。
他曾经是我的阿芙蓉,是我生命的全部。
那个时候,我被养父母惩罚,不得不睡在大街上。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早已习惯不掉眼泪了。睡得迷糊又艰难,噩梦连连,忽然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警惕地睁开眼睛,竟然是王衍之的面容,心想,定然是个梦吧。然后,我又闭上眼睛,默默从一数到三,再次睁眼,他依旧还在。
我就伸手去摸了摸他,从额头流连到嘴唇,温热柔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我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想要起身,结果腿脚早已酸麻,动都不能动。
“你慢点起身吧。”他平静地说,还一边搀我,让我慢慢地活动筋骨,扶着我,靠在他的车上。
当时天色还早,只有微微的晨曦露在东方。我看到霞光从云层深处泻出来,心里被自尊牢牢固起的防线一点点崩塌。
我站在大街上,张开双臂,抱住他大声哭泣,把我这么多年积累的眼泪一次性都流了出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问我,连我怎么会流落街头都不提,给我留了点小小的自尊,只是安静地任我抱着他发泄心中的悲哀,温柔到让我沉湎其中,不可自拔。
“附近有个饭馆,叫幽篁居,早点很有名气。请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坐着吃点东西?嗯,我还想顺便请教你一点东西。”良久,他才轻声细语地开口,犹如三月小雨,淅淅沥沥,渗入我荒芜的心里。
我听了很想笑,我哪有什么东西能教他的?这个人真是谨慎又体贴,说话都会顾我面子。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幽篁居。原来,所有的记忆都刚刚好埋藏在这里了。
我摸着那条细线,很神奇,竟然牢牢地绑在食指上,另一头不知通向哪里,好像有股力量在跟我角力。
深吸了一口气,我慢慢地拉动线。可是力量消失了,细线又耷拉在我的食指上,纹丝不动了。
“你怎么在厕所里待这么久?”谢明珊推开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