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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岛与苦雨村(1 / 1)

1

每年乌鸦都会从西方飞来,照看在瞎子岛悬崖上生长的一片徒然草。草地附近的石头森林,它们也许记得那里的一座村庄,里面生活着一群瞎眼的女人,她们彼此不说话,每天抱着青铜镜,去悬崖等待进岸的船只。水流的方向,受着星球转力的影响,悄无声息,与整个宇宙保持适当的距离。既不被猜测,也不被怀疑,却成为阻隔整个世界的锋利屏障。船只是水域凝望的眼睛,而期待是瞎眼女人们眼神中经久不腐的水银,那强大的光芒把她们变成悬崖上明亮的灯塔。

瞎子岛是水域里的一滩寂静,组合成它的物质最终会溶化成水,像瞎眼女人迎风流下的泪。它收纳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女人,怀着宿命的哀愁,将她们推上生活的艰难处境。没有食物,只有青铜矿藏和石头,还有,在风中发出嘁嘁喳喳声响的徒然草。女人们虽然眼目不清,手却十分灵巧。她们夜晚常去石头森林,在光滑的石头上将青铜磨成镜子。对她们而言,白昼与黑夜唯一的区别,是后者的天气更凉快一些。青铜镜能为她们从船上换回粮食和蔬菜,那些经过风浪颠簸的粳米和泡过海水的干瘪蔬菜,是她们生存下去的唯一能量。

私底下,瞎眼女人将行船的商人描述成十足的傻瓜加以取乐,在她们的观念中,铜器实在毫无价值可言,她们内心里窃喜,却依然听从了商人们的要求,将青铜放到石头上打磨出光滑的表面。这似乎是一种讽刺,她们日复一日,制作只有明眼人才能使用的东西。

海面平静的时候,岸边常会同时出现好几只船舶,瞎眼女人能分辨出他们腰间配饰声响的不同以及口音的差异。有一些人似乎并非为了交易而来,他们问东问西,对这座岛屿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瞎眼女人们脾气暴烈,她们反感自己的领地被人肆无忌惮地言语侵入,于是态度冷漠,翻出鱼肚白的眼球,那眼神就如同爬满了蜥蜴与蛤蟆的沼泽地上那一团凄冷的夕阳,照在身上,不寒而栗。闯入者无法成为这片土地的植被,只能继续孢子的宿命,随风而走。年复一年,成了一种自然法则。

这座村庄除了瞎眼的女人,便只有年迈的乌鸦。女人们似乎也不清楚,她们是从何时开始与乌鸦为伍的。夜晚劳作以后,她们会怀抱各种乐器,穿过石头森林去悬崖边歌唱,那时乌鸦的叫声会为她们指引方向。在茫茫夜行路上,女人们并不交谈,等待以外的时光她们的眼睛呈现一种混沌的状态,像包裹着乌贼的水母,连月光也无法反射,只有一些阴影在晃动。她们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当日午阳光强烈,她们的眼前便会出现一些灰蒙蒙的光亮,有些许红,带着光晕。她们迷恋这种暧昧的光亮,就像迷恋船上男子们轻薄的话语。他们的喉舌是涂满蜜糖与香料的毒蛇,纠缠着令她们水母的伞形花移动。她们的容貌,那是造化的杰作,是男子们无法抗拒的罂粟之花,每一朵花自有其姿态,她们的价值,便由其姿态决定。瞎眼女人无疑都是精明的生意人,只需多加留心男子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便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筹码。她们不交谈,是为了把自己的贸易隐藏,她们互相戒备,好像对方是放肆掠夺的海盗。

乌鸦们听不懂瞎眼女人乐曲声中的心事,好奇地在树枝上转动着眼珠。

月色与乐声混乱的夜晚,一个年轻的女人躲到棕榈树后,偷偷跑掉了。其余的瞎眼女人没有发觉,她们耳朵的鼓膜上正敲打着音乐的节奏。她们的听觉分外灵敏,这经常使她们陷于一种声音的泥沼,而将另一种声音死死地拒绝于荒野之外。

海滩旁泊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商船,船舱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身影在灯光中不停晃动,逃跑的女人在月白色的沙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她欢快得像只小鹿。

船舱里的身影终于停止了晃动,一个男子的脑袋从舱里探出,若不是月光黯淡,他早该发现他的猎物了。

女子矫捷地跳上船,黑暗似乎不足以牵绊她的脚步,她迅疾地钻入一条厚重的羊毛毯内,任身上的春寒被毛线团吸走,空气里响起她轻微的喘息。

“你等很久了,”女子淡淡笑道,语气中有一丝抱歉,“可我来了,你自然是欢喜的。”

男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咳嗽,算是回应女子的话。他将酒囊里的枣酒倒在将要枯灭的油灯里,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他的脸罩在明灭不定的晕黄之中。他仔细端详那女子的脸,她的容貌并不出众,鼻子塌陷,眼窝极深,看久了甚至觉得有些丑陋。可是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让自己这艘漂泊多年的船在她的港湾里落锚。

他将剩下的枣酒灌进自己的胃里,而后吹熄那飘摇不定的火苗。

那一晚,他就像一条运河,静静流淌在女子起伏不定的地脉里。

2

也许世界初始,便有这大片的水域隔开人们。

菩提岛上的雨,连年累月,断断续续。数百万亩的菩提树被反复冲刷,光秃秃没了叶子。星罗棋布的岛屿,被不断流动的水加增距离,像被弄湿的火焰,一寸一寸熄灭。如此经年,天成了薄雾和水的空间,菩提岛再也望不见其他的岛屿,创世之初的孤独重新回到这片大地。终于一天整座岛都被水淹没,树木却倔强地屹立于水面,像一根根章鱼的触角,企图搅乱星辰的格局。人们居住在菩提树上,在雨水与流水的液态光亮里,为自己的生命撞最后的晚钟。可以设想,往后世间流传的谚语中,必有一些是关于这个绝望的地方,关于雨,关于液体的感情。

半露出水面的树木上蹲坐着一个个形容枯槁的人,他们长长的手臂伸进水里划动,若是谁撩到了植物的根茎或者飞禽的尸体,他的嘴角便会僵硬地扥出一丝笑容,像挂在天边的初三晓月。他高举手臂,环顾四周,向同伴炫耀自己的收获。其他人也已许久未进食,都愤恨而鸷毒地瞪他,他们从喉咙里提炼出浓稠的唾沫,想狠狠啐一口,却发现唾液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于是喉结再翻滚,咽回肚子里去——他们只能不停吞咽唾沫以缓解空穴一样的饥饿。

水里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陶罐,罐口露出一个个圆滑的脑袋,皮肤苍白而略带猩红,像拔光了毛的公鸡。他们仰躺着,嘴张得很大,眼却眯得极小,狭小而尖细的眼珠翻滚在外,上面罩一层阴翳,朦胧的水汽麻木了他们的感官。水流把他们带到哪里,他们便以哪里为家。也许多年之后,他们会被人梦到在海底做龟,他们的故事,若那时还有人想要知道,可去将他们的龟甲置于火上烘烤,裂开的纹饰会诉说他们全部的生活。

在我与这个世界第一次交换眼神的时候,世界便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时饥饿的瘟疫蔓延了菩提岛所在的水域,像三百年来断断续续的雨,悄悄潜入我们生命的院落。

我生活的村庄,人们叫它苦雨村。其实早没有什么村庄的样子,只剩下一些没有叶子的菩提树,它们的树洞便是我们的居所。人们总是反复诉说,三百年前的苦雨村叫另外一个名字,无雨村。那时所有人的房子都盖在菩提树下,耕作,捕鱼,织布,种植,饲养家禽,整个村落安宁祥和。可是从某天开始一直是持续的炎天,热风吹蔫了数百万亩的菩提树,沙暴吵醒了地底熟睡的千年老鼠,它们在地表的炎热中虚脱而死。菩提树保留了太阳的火炭,仿佛得道以后自我燃烧起来。家园便这样失去了。所有人都盼望,盼望一场雨,清洗被死亡涂黑的庄稼,清洗死人的骨头。后来,雷声响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随着云彩翻滚,可是从未有雨降下。菩提树仍旧不停燃烧,将整座岛屿的水脉烧成人们心中巨大的悲戚。人们头顶陶罐,跟随云层移动,日复一日,等待降雨。他们便秘,头发干燥、分叉,皮肤皲裂,骨骼突兀得似要穿透皮肤而出,而眼珠凸露在眼眶外,连泪水也无法分泌。他们站立,便是一座座雕塑,他们行走,干硬的泥土便会发出破碎的声响,阳光将他们的身影烙印在干燥的河床上,酝酿成一块块坚硬的化石。

说不清是从哪里走来一个瞎眼的女孩,衣衫褴褛,披发跣足,眼眶里盈蓄着无尽的泪液,那些泪液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注入她脚下的土地。她行经的地方,龟裂的土地开始愈合伤口,结痂。枯萎的树木抽出新的锋芒。所有人都放下头顶的陶罐,好奇而又惊异地注视着这个女孩,“也许仙女降临,”他们想,“她蒸发完这大地所有的哀伤。”

女孩不停地走不停地流泪,她体内的水分让她的生命成为一种流动的状态。阳光从她体内抽出一朵朵云彩,云彩飘到空中,层层叠叠地聚合在一起,遮蔽了阳光。当女孩的身体开始有了初潮的印记,它们便义无反顾地撕裂自己,用锋利的水滴戳伤这个世界早已麻木的神经,水的思维将要摇晃这座岛屿的精神。

阵雨,突如其来方寸大乱的阵雨。

菩提岛上的人显然已经完全遗忘了雨水,他们障翳的目光呆滞地望向天空,雨的清亮透明似乎涂改了他们故事的走向。他们往后的日子不必等雨,雨季使等待成为发霉的苔藓,而惶惑接踵而至,他们无法理喻除了等雨之外的生活。这里所有的人都像一株清新而又散发浓郁哀愁的植物,带着不可知的命运拔节。

瞎眼女孩站在雨中,突然笑了,她的眼睛晶莹清澈,也似下了一场雨。她笑得很开心,花枝乱颤,全身的骨架几乎都要散掉了。

没人知道为何那女孩会突然笑起来,她的笑容,带着不可名状的哀戚与仿佛不属于人类的欢乐,恰似夏夜里从窗口望见远处似有若无的菩提树——菩提本无树,就是这么一种感觉。人们只能得出这样的解释:生活是偶然和突然的结合,所有故事存在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替换。雨替换了无雨,笑替换了哭,在岁月中,它们还将不断替换。于是,每个人都怀着小小的坦然,等待着下一次替换的到来。

一年又一年的时光过去。土地蜕变成河床,植被繁衍成水藻。茫茫水域中,每个人都成了一座孤独的岛屿。

植物的根茎泡在水里,腐烂,带着泥浆的浑臭,脱落的树皮流出褐色的脓液,树叶纷纷下落,整齐的树干顶着光秃的脑袋仰望浮满墨色云层的天穹。禽鸟与野兽灭绝了消息,粮食和蔬菜也日渐稀罕,青苔与蕨叶覆盖了裸露出水面的所有树木。等待的火把传递了一代又一代人,他们代代做着精密的记录,直到某天他们中的一个惊骇地发现,三百年,整整三百年过去了。

绝望就像滴在宣纸上的墨迹,大片大片地扩散。所有人只能靠大水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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