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我们能就站在这里等吗?”
刘睿影说道。
他着实不想再回到那阴暗破败又肮脏的屋子里。
“在这里?我没穿衣服怎么能行?!”
此人说道。
手上使出力气,拉着刘睿影往破屋中走去。
刘睿影在这这股力量的拉扯下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气力,只能任由此人像拿捏着一张纸片般把自己又拽进了那破屋中。
“把这俩白痴拖到后面去埋了。”
此人对着刘睿影说道。
他一进屋,便又回到了床上躺着。
这天下间就没什么事能让他起来似的。
“好。”
刘睿影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句。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凭什么听他差遣?
但也知道此人过于难缠,故而也不言语,只想寻出僻静的地方待着,等酒三半和汤中松换酒归来。
不过刘睿影环顾四周,这屋子里除了那一张大床以外,竟是再没一处地方可以落座。
就连一张桌子都没有。
看来此人的吃喝拉撒全是在那一张大床上完成的。
“你为何还不去?”
此人见到刘睿影就这般杵在哪里愣神,不由得开口催促到。
“我不想去,这应该是你的事。”
刘睿影说道。
“你不是叫我一声前辈?这尊老爱幼的美德都扔到哪里去了?真是够呛……”
此人不满的说道。
刘睿影被气笑了。
尊老爱幼的确是不错。
但也得看这老值不值得尊,幼配不配去爱。
像这人如此的倚老卖老,不成体统,想必是万万不值得尊的。
刘睿影平日里本就讨厌那些明明没有什么德行操守,也毫无过人实力,只是比自己虚度了几年光阴的人处处指点江山,颐指气使。
就算他过得桥多,吃的盐多,又能如何?
苦难向来都不是必须的。
若是能够一帆风顺,平平稳稳,普普通通的成长,何乐而不为?
这人间繁华,山海锦绣,热烈和冷漠本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就好像每年都有半数的白日光,半数的冷雨夜。
都曾有美好的短暂和残缺的长久。
但你要是只把这些残缺的长久当做自己可以用来说教的资本,那就大错特错了。
刘睿影害怕和人相处的太过密切,但不代表他心中不渴望拥有这样热烈的关系。
敷衍虽然会让人失望,但也给了彼此更大的善良。
就好像眼前此人,虽然行为举止古怪。
但刘睿影从他先前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曾经的故事一定也是写满了温柔的。
现在的冷漠桀骜或许都是原先的热血冰凉。
毕竟没有几个人会在拥有一切的时候用尽全力,所以到头来尽是遗憾和辜负。
想到这里,刘睿影微微叹了口气。
心一软,便想要帮他把这两具红袍客的尸体处理了。
“你小子不是博古楼中的人?”
此人开口问道。
他看到刘睿影当真要帮他干活,竟是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不是。”
刘睿影利索的把两句尸体翻过身来放平,再用他们身上的大红袍包裹住。
手法熟练又稳健。
“想来也是……那群书呆子可没有你这般定力和勇气。”
此人说道。
“定力都是吓出来的,勇气都是闯出来的,我原先也没有,见的多了,做的多了,自然就有。”
刘睿影随意的说道。
手上却仍旧不停歇,准备把这两具红袍客的尸体拖出去掩埋。
不论功过是非。
人已死。
一切尽皆幻灭。
虽然刘睿影对这两人没有什么惋惜或尊重的心态。
但挖个土坑埋了,他还是会做到的。
毕竟这入土为安,总不能让这俩人死不瞑目。
要怪,只怪这辈子走错了路,入错了行。
要愿,就愿下辈子走对的路,入对的行。
“看样子你被吓的很多,闯的也很远?”
此人说道。
刘睿影本不想回答。
因为他正一手托着一具尸体准备出门。
但听到此人如此问,即便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只是在刘睿影听来还是含着一股莫大的嘲讽。
“我这辈子吓的都没在这个屋子里被吓的多,吓的厉害,尤其是这两人的死相,简直要吓死我了!”
刘睿影嘴上不饶人的说道。
明显,此人不吃世故那一套。
就算是刘睿影把好词儿用尽,马屁拍穿,也是没用。
“这屋子有什么好怕的,无非是黑了点,脏了点,乱了点。难道你怕黑,怕脏,怕乱不成?”
此人问道。
刘睿影听到这却是再也没心收拾这两具红袍客的尸体。
开了门,把他俩往门外一丢,便准备和这老家伙好好说道说道。
“我不怕脏,摸爬滚打的咱没那么金贵。也不怕乱,说实话,我自己的屋子不比你的整齐多少。但我的确怕黑,我不相信你不怕。”
刘睿影说道。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
人在没有缺乏信心的时候,手里总会有些小动作。
喝酒时可以把玩酒杯。
坐在桌边可以藏在桌子底下搓手。
但若是就这样定定的站着,这一双手却是放在哪里都不是个滋味,显得异常多余。
“你说对,我也怕黑……”
此人说道。
破天荒的,语气竟有些落寞,甚至说完之后还幽幽的叹了口气。
虽然那声叹气很轻很轻,不过刘睿影还是听到了。
不是因为他的耳力变好了,也不是因为这屋中过于安静。
而是这屋里的昏暗杂乱让刘睿影的注意力除了此人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聚焦的地方。
精神集中了,耳力自然就会提升。
“不过刚才出去揪你回来,算是我这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光亮。人若是一直在黑影里,那边不会怕黑了。”
此人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我就是见到黑才会怕黑。”
刘睿影不屑的说道。
“你本就傲然于光亮之下,所以当然会怕黑。你觉得黑里总有种深不可测的存在。既然如此,还不如把自己也藏进这黑里去。你看不见它,它也就看不见你。”
此人说道。
刘睿影听到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词。
但是连在一起时给他的感觉只有四个字。
一派胡言。
有谁曾经不是在光亮中傲然?
屋外的阳光就算化作了剑雨,也会有人奋不顾身的,冒着被削的血肉模糊的风险,出门去拥抱太阳。
刘睿影想,这光亮即是剑雨。
可他的手中亦是长剑在握。
未必自己的剑就挡不住那剑雨的锋芒。
若是真挡不住,那便挡不住。
他死也要死在阳光化作的剑雨下,不要在阴暗的破屋中苟且。
突然,刘睿影注意到此人躺的这张装,中间有一个鼓包。
好像是床底下满满当当的塞着许多东西,把它顶起来似的。
“你这床很特别啊。”
刘睿影问道。
他不好意思过于直接,只能如此拐弯抹角。
希望能借此把话题引到这床上,让此人自己说出口来。
“无非就是大了点,脏了点,有什么特别的?”
此人说道。
他斜着眼看着刘睿影。
但脸上却充满了戏谑之情。
“你说的是床面,我指的是床下。”
刘睿影说道。
“床下算是床吗?你见过有人睡觉时钻到床下去躺着?”
此人说道。
收起了目光,脸上的戏谑也消退了下去。
“天下这么大,有人像你一样躺在床上不愿起来,自然也会有人夜夜只钻床下。”
刘睿影说道。
“我的床下钻不了人。”
此人说道。
“这么大的床,床下也定然更加空旷,如何钻不了人?”
刘睿影问道。
见此人竟然顺着自己的话开始往下说,不由得很是惊喜。
“因为我床下东西太多。”
此人说道。
“什么东西?”
刘睿影问道。
他想这人连衣服都不穿,还能有什么东西会把床下塞的如此饱满。
“信。”
此人说道。
“信?”
刘睿影不可思议。
他竟然还会写信?
虽然从此人的武道修为来看,肯定不会是个文盲。
但若说他会写信,刘睿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不过,万一是别人写给他的呢?
这倒是不能够太过于绝对。
只是这屋中连个写字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趣÷阁墨了。
人写信就是为了对方回信。
若是只写不收,任谁都会灭了心气儿。
可是此人的床下若都是信,定然是不止一封两封,说不定是成百上千封。
刘睿影不相信谁会有如此的毅力,写这么多信却丝毫不期待回馈。
“我写的信,写完了就塞下去。”
此人说道。
刘睿影惊异。
信写完就是该寄走才对。
可他却把写完的信全都藏在了床下。
难不成还是自己给自己写信?
要是想要记录些事情,写日记不就好了,何苦非要去写信。
这本就是一件充满仪式感的麻烦事儿。
在日记里你可以尽可能的恣意妄为。
但写信难免要斟字酌句。
但刘睿影转念一想,就知道此人是在诓骗自己。
“你写的信?你这连套趣÷阁墨都没有,难不成写的都是血书?”
刘睿影问道。
“血多珍贵?从来都是我让别人流血!我写的是酒书。”
此人说道。
“酒书?”
刘睿影把酒书等同于了醉话。
想必是他喝多了之后,一时兴起的写写画画。
“对,用手沾着酒写,写完了就装进信封塞下去。这不就是酒书吗?”
此人说道。
话语末了还有些讥笑。
好像是觉得刘睿影这个问题太过于白痴。
血书是用血写的,酒书可不就是用酒写的?
但血和酒却有本质的区别。
酒从口入,喝进去之后自会化入血中。
所以这酒可容于血。
但除了一些极为邪门儿的阴暗功法以外,刘睿影没听说什么人会去喝血。
而且这血落进酒里,只会向下沉去。
看似一体,实则仍是两家。
关键是,血迹凝干,可以留下血痕,是可以代替趣÷阁墨书写的。
酒迹凝干,只能留下酒渍,然后把纸搞得皱皱巴巴,却是什么都留不下来,仍旧是一片空白。
用酒写,不就是白写。
不过刘睿影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朋友萧锦侃就有喝酒时用手站着酒汤,在桌上写写画画的习惯。
那是一种心里有话不得不说,却又没法说给人听,只能用酒写在桌上,以抒胸臆。
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因此这说了也等同于没说。
只有吹干它的风,才知道究竟写了什么。
但风虽然可以吹拂万物,可它却不会说话。
谁都能感受到风扑面而来,但谁也不能从风里看到,听到,闻到一个字。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刘睿影以为是汤中松和酒三半换酒回来了。
心里顿时松快。
觉得这难熬的时光可算是要过去了。
“请问有人吗?”
一道清丽的声音问道。
这声音刘睿影很是熟悉。
虽然还没有到魂牵梦萦的地步,但也着实让他不时的想起。
刘睿影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在乐游原上看到的两道身影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彻彻底底的存在。
说实话,若不是看到这两名红袍客已死。
那两道身影映入眼帘时,说不得刘睿影已经拔剑了。
但此刻他却是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门。
他和赵茗茗四目相对。
一时间,这赵茗茗好似那位在天涯上起舞歌唱的少女,而刘睿影则是那两位健谈和内向的少年。
“是你啊!”
糖炒栗子率先开口说道。
“对,是我。”
刘睿影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他看到赵茗茗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微微的点了点头,算打过了招呼。
想起在装裱师的西跨院中,中了红袍客的精神武技时,那赵茗茗对自己亲人的态度,刘睿影不禁有些害羞起来。
看来无论是何方的少年都一样。
面对自己所珍重的人事物,都是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不让我们进去吗?!”
糖炒栗子说着就要往门里挤。
但刘睿影此刻的精神都在赵茗茗身上,却是根本没有顾及到她。
糖炒栗子便侧着身子从刘睿影的身旁溜了进去。
直到二人的身体有所触碰,刘睿影才回过神来,把门口让开。
看到刘睿影闪开了身子,赵茗茗也瞬势走了进来。
刘睿影没注意到的是。
那两名红袍客的尸体就在门外四仰八叉的躺着,但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却没有一丁点儿害怕的意思。
仿佛是司空见惯。
“这什么味儿啊!好难闻……小姐你别进来了!”
糖炒栗子捂着鼻子说道。
但手掌根本隔绝不了屋内的酸臭。
糖炒栗子竟然把一枚糖炒栗子摆成两半,堵到了鼻孔中。
这下,她闻到的就尽是糖炒栗子的香甜。
“我的天……女人!”
还躺在床上的看园人,见到进来的是糖炒栗子和赵茗茗,立马一跟头从床上翻下去,钻到了床底下。
刘睿影觉得好笑。
刚才还大言不惭的说,自己从没钻过床底,还说这天下没人会钻床底。
这才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却是就破功了。
没人逼,没人催,自己就钻下去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刘睿影问道。
屋门开着。
射进的几缕阳光照在赵茗茗的半边身子,半边脸上。
让刘睿影看的有些恍惚。
“丁州府城太小了,没什么意思。我本给你写了封信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后来我和糖炒栗子又去了定西王城待了一阵子,不过虽是王城,总觉的和丁州府城也是大同小异。”
赵茗茗说道。
“嗯……定西王城就是大了点,若说区别的话就是丁州府城只有一家茶坊,那定西王城定然有十家。”
刘睿影说道。
“对,可是人在同一时间只能喝一杯茶不是吗?所以茶坊再多对我也来说也只是无趣。”
赵茗茗说道。
“那你觉得什么才有趣?”
刘睿影笑着问道。
“你啊!”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先是一怔,继而竟是想要拔剑。
他以为自己又中了那红袍客的精神武技,眼前这两人或许还是红袍客也说不定。
“但我也不知你去了哪里,所以只好先打听了个有趣的去处。他们告诉我说博古楼和别处都不一样,我就想来看看。没想到却是碰上了你。”
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听到赵茗茗如此说,已经握紧剑柄的手却是又松了几分。
“不过也对,有趣的人就该去有趣的地方。”
赵茗茗婉儿一笑接着说道。
“博古楼有好吃的糖炒栗子吗?”
糖炒栗子对着刘睿影问道。
“这个……我确实不清楚。”
刘睿影说道。
“那你为啥不提前打听清楚?”
糖炒栗子有些不依不饶。
“我也不知道你们会来啊。”
刘睿影无奈的说道。
“今晚一起喝酒吗?”
赵茗茗问道。
刘睿影当然是想和赵茗茗一起喝酒。
但先前已经答应了常忆山晚上一道相聚明月楼。
而且明月楼那地方,刘睿影也着实不觉得带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去合适。
若说是欧小娥,到还好。
毕竟她的气概要比男人还足。
去了不但不会尴尬,反而大家都能更加惊醒。
可是赵茗茗在刘睿影心中就是一朵莲花。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怎么能去那种烟花之地呢?
不过感性总是能战胜理智。
与其去担心那些未曾发生的尴尬,不如瞅准机会和赵茗茗多多相处。
“晚上和几个朋友有约,若是你们不嫌弃,就一起去吧?”
刘睿影试探的问道。
“怎么,我们小姐想和你喝酒,你还不能单独抽出点时间?”
糖炒栗子却是很不满意的说道。
“没事,只要方便,我们同去就好。”
赵茗茗温和的说道。
过午的阳光总是移动的很快。
这才几句话的功夫,阳光已经从赵茗茗的身上移开,转而笼住了刘睿影的半边身子。
刘睿影听到赵茗茗这么说,开心的笑起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赵茗茗依旧是一副温婉的样子。
只是她在心里想起来,她的母亲曾经告诉过自己,看男人不能光看面貌。
更重要的是心和指尖。
刘睿影面对自己时,总是腼腆爱笑。
只有喝了点酒,才能自如洒脱。
说明他的心,极为善良。
刘睿影面对自己时,总是小心翼翼。
即便喝到大醉,指尖也会对自己秋毫无犯。
说明他的指尖,很有品格。
何况,这样一个善良又有品格的男人,还难得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