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沐晨将熟睡了的林莺歌带回她的房间,叫了御医看过并无大碍,便独自一人去向煦禾和林景严阐明事情经过。
林莺歌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再醒来已经是晚上,抬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又是煦青欢。
她无语,“青欢哥哥,怎么总是你。”
“我担心你。”
“那也不能总进女生房间吧……”
“我没关系的。”煦青欢见林莺歌谈吐自然面色红润,想来是并无大碍,便放了心。
“我有关系……”林莺歌杏眼一瞪,小嘴一撅。煦青欢看着她生气的可爱模样,不好意思地笑了,吐了吐舌头。
“莺歌。”笑容只停留了一瞬便又消散,他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
煦青欢两只小手紧紧地握起了拳头,骨头挤压发出咔嚓的声响,眼眶中有泪光闪烁,“我本说过会保护你的……”
林莺歌拍了拍他的手,“那种情况,我们这种小孩子也没有办法啊不是吗,不能怪你的。”
煦青欢别过头去,“可是我哥哥就有办法。”
林莺歌不快,心想要不是他我也许还不会被劫持呢,嘴上却说,“他已经算大人了嘛……”
煦青欢没有回头,“从小我就觉得哥哥特别厉害,等他长大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比我们的父亲都了不起的人。”
林莺歌嗤笑,“比陛下和我父亲还了不起,这话说得未免太……”
煦青欢打断了她,“你不了解他,他明明才比我大了几岁而已,琴棋书画刀枪棍箭,样样精通。文韬武略,满朝文武都及他不上。可是他一点也不骄傲,无论对下人还是朝臣,永远都是那么温文尔雅,那么风度翩翩……对我又特别好。母后生我时难产,我出生她便去世了,父皇忙于政务,小时一直是哥哥照顾我,我任性,身子又弱……他什么都让着我,早就对我说将来连皇位他也不要……”煦青欢陷入了对哥哥的往事回忆中。
林莺歌挥了挥手,唤回他的思绪,“我看,你一定是爱上你哥哥了”。她歪头一笑,“只听人说过,情人眼里才出西施呢。”
煦青欢转过头来,脸色微红。
“不,我不爱他,我爱你。”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格外认真,那一瞬间眸子里仿佛有火焰升腾。
林莺歌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第一反应是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蒙在里面涨红了脸。
“不要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煦青欢急急地说。隔着被子,两人谁也看不见对方。
“我不敢说从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你,因为那时我不确认。但是今天早上醒来,徐妈妈告诉我昨夜发生的事情后,我满心满脑全都是你,只想早点见到你。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刚才那人要杀你,我多想冲上去挡在你和匕首之间……后来你得救,我就决定,今生非你不娶……将来,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也会好好保护你。那枚玉佩,就当是我给你的信物,无论你前去边关多少年,我在这儿,等你回来,好不好?”
林莺歌没有回应,她由衷地觉得,二皇子一定不是皇帝的亲儿子,那个时常眯着眼睛笑意诡魅如狐的男人,和他那能蛊惑人心深不可测的大儿子都是没人猜得透的主,怎么偏偏他就如此直白,直白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好嘛?”煦青欢不依不挠。
被子里憋的难受,她无奈,猛地一掀开,坐起身来,挑眉看向他,脸上写满了不服气,话说出来却一点底气也没有,“等就等嘛,谁怕你。”
煦青欢露出虎牙,满意地笑了。
“那我先走,你好好休息”
他离开时像一只刚刚求偶成功的孔雀,骄傲、艳丽,充满真正意义上的欢愉。
那一夜,林莺歌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假徐妈妈倒在地上眼神错愕绝望的画面,煦青欢抱着自己泪如泉涌的画面,自己举着匕首站在煦沐晨面前的画面……它们混杂交错在一起,时而清晰时而抽象。那些是是非非的声音在耳畔嗡鸣,让她往往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惊出一身冷汗而醒转。便干脆点亮蜡烛坐了起来,警惕地睁着眼,做好了一夜不眠的打算。在她觉得大概这一晚就要如此无奈地度过了时,门外传来了清扬的笛声,曲调悠然,镇定人心。
她好奇,披衣下地,开了门便见到他。他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衫,正靠在连廊的栏杆上,手握竹笛。见她出现,他停下了吹奏,转过头来看着她。
“看你房里的灯还亮着,以为你自己一个人害怕。”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扯着衣角,不否认,也没承认。
“尽管安心睡吧,我在这儿,听着这曲子,就不怕了。”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林莺歌一脸不解地向他走去。
“你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怨恨我么,就当是对你的补偿吧。”
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月光在他们面前铺了一地银纱,仿佛穿过这片纱帐就是天涯,而他和她就在这天涯的两端。有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你记得公输瑾的故事,对吧?”他先开了口。
她点头。
“我一直想长大后就做一个公输瑾那样的人,可是,不知道会不会找到我的慕容洛……”
“像慕容洛那样聪慧坚韧有傲骨的女子,确实世间少有。”她就寝时散下了长发,此时正用两手的食指缠绕着发梢,回忆着书里的文字,揣摩他语句间想表达的意思。
他注视着她,觉得比起梳着双马尾穿着鹅黄色纱裙,打扮得像个清新的娃娃一般的样子,此时身着月白小衣,披着乌黑的秀发,典雅娴静又不失可爱的形象更适合她。
“白天,你收下了青欢的玉佩。”
她皱了皱眉,长出一口气。
“我懂的。”
他沉默半晌,转过头去,低声说,“那就好,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天一亮,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不解,迷茫地看着他,期盼一个解答。可他已不再说话,拿起笛子放在唇边,轻轻吹奏了起来。
她只好跳下栏杆,满心疑惑地回到房间合被卧下。在他的笛声陪伴下,她终于觉得脑海中清静了许多,一觉安睡到了天亮。
次日清晨,皇上及二位皇子起程回宫,满朝文武都来为林将军送行。家中已有仆人打点好了行李,除了林莺歌和几个老妈妈,林景严并没有安排多少家眷随行。
林莺歌只在家稍事休息,嘱咐了老妈妈带上自己必需的东西,便和父亲一起入了宫。
入宫的路上,林莺歌在马车里偷偷看着父亲,几次思索都不知如何询问,最终还是林景严开了口。
“我知道你想问昨天那女子所言是否属实。”
林莺歌点头。
“不是。”林景严只掷地有声地回了两个字,便闭起眼睛养神,不再看她。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为自己竟然这样怀疑父亲的为人感到羞耻。
在她以为父亲已经小憩了的时候,林景严闭着眼睛自言自语一般说了起来。
“昨天煦青欢把玉佩给了你,我见你的样子,是不想收的。原本我也是不想的,可是当时没有那个立场去阻拦他。你年纪虽小,已经很懂得观人察事了,你知道这是一个承诺,不仅仅是你对煦青欢的承诺,也是林家对皇室的承诺。而我,本不想替你决定要走什么样的路。今天到了皇宫,私下里把玉佩还给煦青欢,你的命运,可以自己选择。”
林莺歌看向马车外,两只腿缓慢地上下摆动着,双马尾一翘一翘。回想起男孩儿羞红的脸庞,愤怒的眼神,调皮的虎牙,与她小指相勾的一刹那。
“已经来不及了,父亲。”
马车窗口框起的狭小天空中,有几只白鸽飞过,仿佛碧蓝苍穹上裂开了一处处细纹。她伸出手来,想将它抚平,却又悻悻地放下,轻笑自己的无能为力。
父女相对无言,林景严的眼睛始终闭着,她不知道父亲在想些什么。
到了皇宫,宫闱里不比竹园,礼仪规矩很多,她有些不适应,这高阁深院,让她觉得无比压抑。不过这些不适都在见到煦青欢欢快地向自己跑来的时候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沁人心脾的温暖。在这沉寂的宫殿里,如果有一个如此明快的少年相伴,应该也不会寂寞吧,她这样想。可惜,彼时,没有留给她太多时间体会。
煦青欢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拉着林莺歌到自己的凤章宫小坐,两个人就一起被叫到了正阳宫大殿。临别之际,他在众人面前哭红了鼻子。林莺歌掏出手帕来替他擦拭,这是一方和前日丢在竹园里的那个一样的手帕,上面有她的味道,一种细致淡雅的玉兰花的香气。
“莺歌,为大家弹奏一支送别的曲子吧。”林景严这样说,于是煦禾命人拿来了琵琶,林莺歌将手帕交给煦青欢,走上前抱起了琵琶。
那是一曲惜君令,她最喜欢的旋律,望着大殿外整齐列队的军士,大殿内戎装待发的父亲,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关于未来的令人神伤的画面。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他们中的多少人再也无法回到这里,再也见不到家中的妻儿老小。突然,人群之中,她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他,他是那样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仿佛飘然而至的谪仙人。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公输瑾,那个历史上有名的凌然傲物,不染凡尘的男人,一柄剑,一壶酒,一匹马,浪迹天涯,一生不羁。人们说他至圣至贤,飘飘若仙。他和自己的爱侣慕容洛一同行走在尘世间,为无数凄苦的人们散布了光明,让他们在黑暗之中寻得出路。他一生没有向权贵摧眉折腰,没有畏惧过任何威胁恐吓,只循着自己的心性而为。纵观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大多数都和大殿外的这些人一样,深陷在自己或他人的欲望编制的盘根错节的修罗网中,出口即入口,永世不得逃脱。白衣在眼前飘来飘去,鬼使神差地,一段本该放慢下抑的旋律,被她激烈地扬了上去,依然很动听,更有一番大气磅礴的壮丽在其中。
白衣少年眼中有惊喜的神采闪过,煦禾则挑起了眉。
曲终,林莺歌放下手中的琵琶,对着大殿玉阶下的众将士说,“惜君令,是古时思念出征良人的女子所做,因为不知归期何日,能够对对方的苦楚感同身受,所以疼惜爱怜。曲调凄切哀婉,故名惜君。可是莺歌今日所愿,是我东昭的将士踏破敌营,早日凯旋。莺歌敬重你们,如同敬重我的父亲一般。此番前去,无论君归何处,何等寂寥,惟愿与君畅饮,红尘笑傲。我坚信,我们一定会归来,并带着一身光彩。”
说最后这一句话时,她转身面对煦禾,深深地行了一礼,煦禾再一次看着她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鼓起了掌来。
玉阶下,将士们一遍一遍地举起长枪,又重重敲击在地上,宫墙内响彻着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样庄严激昂的气氛中,林家军出发了。
煦禾目送着他们的离去,看了看煦青欢红肿的眼,和煦沐晨转身离去的背影,轻声叹了句,“林莺歌,说不定,你真的是东昭国的命运。”
这句话林家父女当然没有听到,煦沐晨也没有,只有煦青欢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没有理解父亲的寓意。
那日一别,她拿走了他的玉佩,他留下了她的手帕。
他们牵扯了对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