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溪则想起那两日依旧是心惊不已。
天空灰蒙阴沉,九月初的天况,却诡异的闷热,空气仿佛停住了流动,粘稠稠的,像鲜红的血液,糊在喉管里,压抑着浓浓的恶心。
这日大早,胤礽便起身往乾清宫去了,康熙忽然染疾,浑身无力疲惫,且神智也模糊不清,宣了太医来诊脉,太医们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康熙勤政,这回却委实难以勉强坚持,只得停朝。
胤礽日日侍疾,眼见几服药下去,康熙不但不见转好,反倒精神颓靡,脸色更是苍黄如腊,心头便是一阵阵的乱跳,总觉不对。这猜想不吉利更是不敬,胤礽埋在心里,随在龙床边更尽心的伺候着,甚少在自己宫里停留。
溪则的预产期便在这几日了,稳婆医女都已在毓庆宫里备下了,已是第三回,倒是没有什么害怕不安,唯独是对这诡谲不明的局势担忧不已。
这日送了胤礽出去,溪则回殿中坐了一会儿,又派了花隐往承乾宫母妃那儿取了早说好的花样子来,横竖闲暇,便描着来玩。
这便到了午晌。胤礽遣了人回来,说中午不回来用膳了,这几日向来如此,溪则便命人将炖好的滋补羹汤送去乾清宫,他自己的身子,溪则一直小心照料调理,不能等康熙好了,辛苦侍疾的胤礽反倒又病了。
用过午膳,溪则便坐在向阴的桂花树下纳凉,这天气太热又太闷,存在了数百年的紫禁城便如笼罩了一层黑厚沉重的密云,城中的每个人都满心惶然,不知所措。
到了未时初,天空便一下子乌云紧布,雷声低沉的在云端滚过,花隐望了望天,怪道:“今年真是奇怪,都入秋了,怎么还有雷声?”
“天也热,冬日恐怕也会暖一些。”溪则漫不经心的答道,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极是难安。
她话音刚落,垣暮满面惊恐的飞快跑了进来,他脚步杂乱,急得几乎要摔倒,跌跌撞撞到了溪则跟前,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扑通一声跌跪在地。溪则心口便如被被大锤猛击了一下,腾地站起身来,问道:“什么要紧事,快禀来!”
垣暮抬起头,细白的面上满是泥泞汗渍,他喘着气道:“直郡王……反了!”
“什么……?”溪则震惊问道。直郡王竟造反了?!
“直郡王欲逼宫弑逆,领着几路满军正白旗与蒙古镶蓝旗,正红旗,还有不知是哪的军队,兵临城下,太子爷命奴才来禀您一声,要您不必惊慌,紫禁城的城墙坚固厚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得来的,等其他几旗勤王大军一到,直王便完了。”垣暮缓过气来,口齿流利的说了一遍。
“太子爷在哪?”溪则急问。
垣暮回道:“太子爷还在乾清宫里,万岁爷……”他说着,额角便有一滴汗沉沉的坠了下来,眼中闪过了浓郁的不安,慌张,干涩的舔了舔唇角道:“太医们说,万岁爷是被下了毒了。”
溪则心口一紧,难怪之前太医们一直说不出病因,皇帝被下毒这样一个不好便将人头落地的事,若无万分把握,怎敢出声?
直郡王是何时开始有了反心的?溪则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一下便抓住了重点,急声问道:“五城兵马司呢?九门提督呢?还有守着城门的将军们呢?直王是如何领着军队大摇大摆的攻入北京城的?”单是能进了北京城便不是易事,还领了如此多数的军队。
直郡王已开始攻城,宫里人心慌慌,逼宫篡位便讲究一个快字,等尘埃落定,话语权便握在了胜利者手中,直王大可杀了太子,而后将逆罪全推到太子身上,届时即便勤王大军赶到也奈他不得。
宫里头人心惶惶,偏生皇上又病着下不了床,太子爷一听说便立即遣了他来禀告给太子妃,他知道的也不多。
“太子爷吩咐了,请太子妃安心,外头的事,有爷顶着。”垣暮擦了擦汗只这么道。
乾清宫里,康熙躺在宽大的龙榻上,不过短短数日,他整个人便如被抽干了一般,原本高大的身躯干瘪起来,明黄的宽大寝衣显得空落落的,便如别抽离了躯体的皮囊。
龙榻前跪了七名太医,将中毒一事说了出来,康熙满面震惊,继而龙颜大怒,大口的喘着粗气,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孽障!”他的嗓音粗噶喑哑,嘴唇煞白,呼吸猛然加重,脸被涨得青紫。胤礽看着顿觉心口一重,走上前,拱手道:“大哥已在攻城,当下之计当是先解燃眉之急。”至于胤褆是如何下的毒,且缓缓再论。
康熙已病得整话都说不出来,他想抬起手,却在半路跌了回去,他深呼了口气,额角青筋暴起,怎么都想不到,他英明一世,临到头竟栽在亲生儿子手里。
“准,准你便宜行事。”康熙艰难的说出一句。
事不宜迟,胤礽立即领旨。
城门紧闭,御林军在四门守卫,消息一传来,胤礽便遣人往各宫通报,都在自己宫里呆着不许私自外出,并派人将惠妃看管了起来。平日人来人往的御花园此时寂静一片,树叶寥落枯黄的撒了一地,四五名侍卫带着容色惊慌煞白的惠妃娘娘在太和门边候着,一见到胤礽,惠妃娘娘便冲出一步,疙疙瘩瘩的道了句:“太子……”便没了下话。
儿子造反,却没提前与额娘说一声,惠妃陷入了两难境地,不论哪边胜了,她都无法欣喜。胤礽看了她一眼,面色镇定且严肃,淡淡道了句:“外头的情形,胤礽也不知如何,还请惠母妃与胤礽一同去瞧瞧。”
与其简单的说一同瞧瞧,不如说她已成了牵制直郡王的人质。惠妃颓败的垂下头,一瞬间仿佛便来了十岁,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
城门紧闭,远远便听见门外喊杀声震天,胤礽眉头紧蹙,带着数名亲卫与一路御林军走上城楼。
富达礼一见胤礽,紧绷的面色有刹那的微松,情势情急,他行了一礼,便道:“情势急迫,直郡王人数众多,怕是顶不住了!”
城下直郡王端坐在马背上,仰头见胤礽已在城楼上,扬声高呼:“胤礽!你软禁皇阿玛,欲弑父杀君,还不快开城门,早日受降!”
传统美德,即便谋朝篡位也许有个光明正大,凌驾半空的正义借口。此时此刻,不会有人去相信胤褆口中的义正词严是事实,倘若他成功,这天大的谎话便将成真。
城下士兵前赴后继,云梯架上城楼,一旦有人上来便被城上精良的守卫打了下去,城上的青砖已溅上了厚厚的鲜血,凄厉的惨叫声不断传来,城楼上也不断有人受伤流血,空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
胤礽大步上前,富达礼与三名亲卫拔刀护在他身前。
“城下的诸位将士听着!”胤礽丝毫不惧,迥然的目光扫过全场,发现直郡王的身旁并无八贝勒,他浑厚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中:“奉皇上圣旨!但凡放下武器投降的将士!,今日所为,既往不咎!”
宫中的御林军除却分派其他城门的都赶了过来,聚集在胤礽身后,一时声势大涨!
胤礽素有仁名,叛军皆都稍显犹豫,直郡王见情况不好,立即道:“别听他胡说,皇上,早驾崩了!”
“皇上就在宫中!我胤礽以皇太子之名发誓,举凡投降的将士,既往不咎,绝不作假!”胤礽高声重复道,“谋朝篡位,素来是没有好下场的,这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挣前程的事,必将抄家灭族!诸位将士即便不想自己,也想想家中的父母妻儿!”
从古至今,哪个太平盛世造反的能成事?马背上的几个领头将军面露犹豫,直郡王拍马上前,取弓射向胤礽,厉声道:“他是在拖延时间,今日若是不成,谁都活不了!”攻城的军士仿佛突然被惊醒,立即发了狠般的继续攻城。
胤礽敏捷地闪过冷箭,眼中显露阴狠,回头看了眼被看守的惠妃,胤褆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便是将她推出去也没用了。
他的确是想拖延时间,朝中政权稳固,皇阿玛病的也不过数日,不需多久,不说城外,城中也必有人领兵救驾。
显然直郡王更明白这点,更是心焦的盯紧城楼。撞城锤奋力撞在城门上,发出沉闷震天的响声。
城楼上断体残肢四横,尸体堆积,鲜血飞溅,胤礽眼前一晃,脸上便有湿热的液体,不知是叛军还是我方的热血溅在了他的脸上。
他在助战的呐喊声与生命屠戮的凄厉惨叫声中拔出佩剑。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更新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