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数月过得极快,宫里人都讲究吉利,先帝驾崩自是丧事,新帝即位却能算得上喜事,康熙七七一过,宫中各处的白灯笼便依照往例都撤了下来,只是皇子皇孙们依旧素服不得着彩,宫中不得饮宴嬉乐。
然而即便如此,到年底,宫里头也开始出现过年的喜庆,年味儿逐渐显露出来。
溪则坐满了双月子,身子渐渐的恢复过来,直到胤礽登基大典一过,便就如常了,胤礽见此便命礼部将册后大典也行了,将溪则的身份名正言顺起来。至于新的皇太子,不用说自然是大阿哥弘晟,弘晟自幼便养在先帝身边,先帝亦是属意他的。胤礽见都到了年底,各处都在忙碌,便要过了正旦再行册封大礼,也不显得急促。
不过,年号是要立即定下了,过了年便要用的。
胤礽拿着礼部拟出的几个年号,在坤宁宫暖阁窗下的罗汉床上盘腿坐着,手里搭着一个裹着绣了如意蝙蝠缎子的小手炉,一面看一面想,极是闲适自在。
溪则去往宁寿宫请安回来,见他正看得入神,便也不打扰他,拐到侧殿去看女儿。
小小的人儿,眉眼长开了,宫人们都道秀气,像极了皇上与娘娘,也许是心理作用,溪则觉得小棉袄长得像更像她阿玛多些,一样浓密的眉毛,一样细致且有神的双眸,一样高挺的鼻子,一样精致清秀的下巴。
小公主已会认人了,一见溪则进来,便咧开嘴欢笑,欲抬起胳膊要抱,可惜小衣裳裹得多,压得她动弹不得。乳母抱起小公主,福身请安:“小公主给皇后娘娘请安。”又起身顿一顿,方自行请安:“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这一套礼毕,小公主已有些不耐烦了,张着小嘴啊啊乱叫,眼睛一个劲儿望向溪则,溪则心内欢喜,伸手抱过她,一面温柔的与她逗着,一面问乳母:“何时喂的奶?”
“方一刻钟呢,小公主这些日子胃口极好,正好长个。”乳母回道。
溪则听刚喂过不久,便只轻轻的横抱着,并不竖起,怕动多了要吐奶。她这边与女儿玩闹着,另一边胤礽已想定了年号,派人传去于礼部、内大臣等看。
定的是“绍章”二字。新帝年号定了,才是真正的改朝换代,有些在康熙朝做了一辈子官的老大臣这才意识到如今龙椅上坐的是另一位主,臣子百姓磕头的人改了,效忠的人也变了。
这几月看下来,大臣们也逐渐感觉到,这位皇上和康熙爷又有不同。
裕亲王双手接过大红纸笺,看过一眼上头御书的“绍章”二字,缓声道:“绍乃继承,章为光耀,这二字很是可以。”说罢将纸笺传给他人。
其他人也无有不赞同的,说罢了年号,便将目光注视于前面的事。一月前,胤礽忽然下旨将逼宫时与直郡王靠得最近的几人逮捕入狱,命刑部与大理寺加紧审问,随即几日又捉了不少牵连入内的小兵小将,就当满朝文武以为这腥风血雨将掀起时,皇上却停了下来,只不时催促刑部审问,却并不再捉拿人。
“四贝勒爷素来明白皇上的心思,您看,这是为何?皇上心中是怎么个章程,您说一说,奴才们也好给皇上分忧啊。”王鸿绪如今是满头官司,他和直郡王走得最近,原想一步步的磨,这皇位也不是不可能,谁料胤褆这猪脑子竟学人家造反,还弑父杀君,白白便宜了今上。
皇上要露个口风,是杀是免,给句明白话他都可应对的,眼下却是半句不提,刑部大牢里哀嚎阵阵,朝堂里却又是和风细雨,半点动荡都无,这般和气却偏生让人心惊胆战,不知哪一日就死到临头了。
本还可从里头探点消息,可两个月前,皇上下旨将李光地调回京城,改任大理寺正卿,又名十三爷督管刑部,李光地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十三爷都是一片忠心,这两地如今便如铁打的一般,消息穿不进去也递不出来。
这般情形让人如何轻松的起来?
四贝勒浅浅弯了下唇,拢了拢袖子,声音平板得几乎没有半点起伏:“我寻日也不过照着皇上吩咐办差罢了,雷霆雨露均是君恩,”说到此处,胤禛顿了一顿,王鸿绪的心顿时便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消用心当差便就是了。”
王鸿绪一愣,见四下俱在各自说话,便干脆拱手一拜道:“求贝勒爷教奴才。”他今年已是五十七的高龄,加之心愁,须发皆白,叫这般老翁哀声相求,不免使人心软。
胤禛却只冷冷一笑,斜着眼睨他道:“王大人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目下最想要的是什么,你能不知道?”
皇上目下最想要的是什么?王鸿绪赫然一震,惊疑地抬首,胤禛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朝他礼节一拱手便走向了别处。
王鸿绪低头冥思,回想往日皇上为储君之时的所言所为,思来想去,皇上初初即位,想要的自然是将江山坐稳了,将逆王一脉消除。可单是如此,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要再往深了说,即是将朝政军权皆尽掌控!王鸿绪脑海中霎时响起一阵轰鸣,犹如惊蛰后的第一声春雷,响彻云霄。先帝已是了不得的明君,难道皇上的志向,不仅于此?
先帝留给皇上的可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也更不是先帝即位之初权臣当道的局面,而是一个海晏河清、蒸蒸日上的大清江山,即便要花点功夫,天长日久,谁能磨得过高高在上的皇上?
又思及皇上为储时曾道的一句攘外必先安内,王鸿绪重重叹了一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已经这一把年纪了,入土去追随先帝不过眨眼间的事,可满屋子孙还有大好前程,如何能一并耽误了?便让他做皇上的马前卒,便是让士林骂一个“两面三刀”也要认了!
那厢边如何议论且是扰不到坤宁宫的。却说胤礽定下年号便又撂开了一事,心里又松快了点,又是年下,面上自然得带点笑意才显得吉庆。溪则抱着女儿过来时,胤礽还能很高兴的点点她柔嫩的小下巴,看她咯咯笑个不停。不多时小公主便困了,交由乳母抱了下去,留下阿玛额娘谈正事。
“过了正旦便要封赏后宫了。”溪则随口道,这后宫指的却是先帝嫔妃。胤礽想了想,道:“本是想将胤褆的事给个了解再说,不过照这两天李光地与十三弟上奏的消息来看,怕是一时难了了。”
溪则微笑道:“看来牵涉颇广了……”
“佟家折进去大半!各旗都有一些,连上三旗里也有几个佐领掺和进去,这是武将,还不算文臣!”胤礽颇是气愤,“胤褆招徕人倒是一把好手,选的都是口风紧,又能来事的。”
溪则却是不疾不徐,轻轻松松道:“且有的耗了。”
“可不是。”胤礽扶额。
“那便先封赏了?”溪则建议道,见胤礽犹豫,知道他是想把裹乱的都择出去,省得碍眼,便又劝道:“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这是朝里,还有地方上呢,但是两淮就不知还要多少烂摊子。不如先将封赏的事办了,你封赏不下,我在后面可是诸事不宜,处处掣肘了。”
康熙后宫颇众,胤礽若不给封号安置,这名分就该乱了,先帝嫔妃与今上后宫怎可住到一处?传将出去,就是一个大笑话。胤礽叹息道:“既然如此,就先把封号颁下去,一事不两烦,后宫办了,前朝也不好搁置,先帝阿哥们成年的都好搬出宫去了,给封个佐领,再给个爵位,至于还小的,”他顿了顿,“若是这时便赶人出宫,怕有人要说我薄凉不体恤,干脆先放宫里养着,过个两三年,再给开府……”
溪则见他已有章程,便只安静听着。
“这每人二十万的安家银子,真是,割肉似的。”胤礽面露心疼,说到银子,他还没点过国库,又是一桩事胤礽双耳一耷,极是没趣。
溪则终于“噗”的笑出声,摸摸他的脸笑道:“从前怎不见你那么着紧银子?”
胤礽十分理所当然的道:“没法子,从前不是我的,自然不心疼,眼下却是我的了,自己的东西,少不得就得抠些。”
溪则忍俊不禁,扳起手指粗粗一算,这下来少说得三百两银子,且皇子的安家银子历来是皇帝私库里出的,胤礽照顾弟弟们,自然也不能动用国库的银子。
“我得去催十三弟快着点,只盼那些人的家底厚实点。”胤礽故作焦虑的皱皱眉,溪则倒是笑倒在他怀里,这确实是实话,这一趟折腾下来,得有不少人家要夺爵抄家。
胤礽顺势便将她抱紧,孕后的身材稍稍有些发福,还来不及收回来,远不及以往的婀娜风韵。溪则渐渐收了笑,感觉胤礽手探到了她的小腹,忙按住,低声道:“都走形了。”
胤礽反手覆在她的手上,再自然不过地道:“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说罢将她抱得更紧了。女子总在意自己的容貌,溪则仍是沮丧,胤礽柔声道:“等过几年,你别嫌我满脸老人斑就好。”
溪则想想俊逸非凡的他满脸老人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抬起手指点在他的眉心:“也是,就算难看了,你也只能对着我。”
胤礽也笑,轻轻地说了句:“可不是。”
谁都有老的时候,能对着自始至终地对着一个人,从青丝到白头也是一种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康熙四十年,胤礽是二十七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