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把睡着的小狐狸从那个少女的肩头拿下来,抱在自己的怀里,对席勒说:
“一直以来,您都搞错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您误以为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这里。这要怪我没有向您好好解释。不过,这个错误,相比另一个简直不值一提……”她转向那个少女,“要我来告诉她吗?”
“我来说。”
少女擦干了眼泪,振作起来。
“教授,我是四月,也是你认识的五月……一直以来都是同一个人。”
席勒凝视着眼前的人,过了一阵之后,又和以前一样淡淡的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多了一点释然:
“原来如此……”
天空中的激战很快就成了被翻过的一页。学生和老师们都投入了打扫校园的工作,烧毁龙的尸体,修复损坏的校舍,把到处飞溅的脏东西擦洗干净,包括激愤之下扣在龙脸上的蛋糕什么的。虽说离过年还有两三天的时候,师生这样一起齐心合力做事情,居然有了一些过年的气氛。
夏洛特虽然手里也拿了一块抹布,却并没有干活,只是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发呆。现在她从理性上已经没那么排斥这个学生了。毕竟那个五月不仅在法庭上努力回护了莫妮卡,而且也展示出了身为新一代元语者的能力。不过,从感性上,对这个年轻的学生,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满意……果然还是嫉妒她能住在席勒的家里吗。
“想什么呢?”西格蒙德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吓死我了!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哈哈,还是很有活力的嘛。给你。”西格蒙德扔给夏洛特一听啤酒,自己的手上也有一听。
夏洛特一皱眉:“不会是故意摇晃了之后才给我的吧。”
“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坏的人吗?……算了,说正经的。我有个有意思的发现,一直想给你看来着。喏,就是这个。”
西格蒙德递过去一张图片,图片的逼真程度和照片相似。上面画的是禁林的深潭,水面正上方飘着奇妙的白影,不知是在进入水中,还是要从水中出来。
“啊,不愧是影写语,好逼真啊!这两年这样的东西很少见了呢。”
“这不是重点。你看图。”
“早就看过啦。不就是禁林深潭的灵异照片吗。有的时候深潭里的那些孩子会出现特殊的活跃情况。”“看仔细一点。有日期呢。”
夏洛特往下看了一眼:2848年5月1日,禁林深潭。这个日期似乎有点耳熟……
看见夏洛特的表情,西格蒙德从文件袋中又抽出一份校报给她:“看看这个,应该想起来了吧。”
这恰好是2848年5月2日的报纸。头版大字新闻,一些属于学生的随身物品在南部山脉边境被发现。据分析,这些随身物品属于四个男生和三名女生,都是此前不久先后失踪的学生。三名女生的名字为:米娅,汉娜,以及……四月。
“原来是那个事件。”夏洛特喃喃自语。不过,她还是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算了。”西格蒙德缓和了表情,耸了耸肩,“总之是个有趣的事情,所以想和你分享一下。”
夏洛特撅着嘴:“没劲的很。我去找席勒老师去了。”
“随便你。”
五月即是四月。让丽开始注意到这个事实的,还是夏洛特的告白被泄事件。
也就是五月挑破了夏洛特曾经向席勒告白被拒绝的事实,导致夏洛特一直对席勒怀有小小怨言的事件。因为告白发生在夏洛特二十岁的时候,也就是五月登岸之前,所以五月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必然是从席勒那里得知。
但是席勒否认自己向外人说过此事,说这应该只是五月的猜测。丽却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如果她确实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么她是通过何种途径得知这些事的呢?通过查看席勒过去的日记,她发现,在她告白的时候,席勒的家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生活着。那就是五月的双胞胎姐姐四月。于是丽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五月,就是过去的四月。
这看上去是极为不可能之事。但是,如果连交换灵魂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的话,为什么这样的事就不可以发生呢?如果四月通过某种手法进入了深潭,以五月的身份“重生”的话。
“五月和我交换了。就像我和丽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样。五年前,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为什么?”席勒皱起了眉。
“因为她想救我……是我害死了她!”
四月,也就是后来的五月,终于说起了五年前发生的一切。
她是打算逃出学校的。
所有人都以为,一直很优秀也很听话的四月,绝对不会做出深夜溜出学校的事。官方的解释是,四月这样的好学生,应该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同学,才步入险境导致遇难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她才是一场叛逃行为的主谋。
这无疑是对席勒的背叛,也是对整个索绪尔学院的背叛。
席勒很早就告诉过她,她具有元语者的身份,将来将肩负整个学院。但是她并不孤单,因为她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有时候她会悄悄一个人到水潭的边上,看妹妹在水潭之中无忧无虑的游着。虽然姐妹之间隔着卡尔纳普设下的机关,她却觉得她们的心灵相通。那是不需要语言的,最原始的对话。想必在水潭之中,她们也是这样交谈的吧。
她也很想问席勒教授:为什么不把我妹妹也带上岸来呢?如果能够一起作伴有多好。但是,当她被当成“问题班的双胞胎”被讨论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所学院中的规矩:如果出现问题双胞胎的话,只有当双胞胎中的一个发展成熟,另一个才有登岸的可能。这规矩在四月这里比其他人更为绝望。因为元语不能学习,只能领悟。为了促使她尽快领悟,从学会了怎么开始,席勒就给她找了大量的语言类着作来。但是,很多年过去了,虽然四月可以使用一些简单的自用语,但是她还是没有“顿悟”的迹象。她的头发永远是那样乌黑明亮。
而席勒有些着急了。
——会不会因为是双胞胎的缘故,所以,魔力的强度也变弱了呢?
这只是席勒的一句无心之语,却让四月倍受打击。她想:也许妹妹比我优秀得多,更能胜任元语者的职责。为什么被领上岸的人是我呢?若我能够离开这所学校,让老师把妹妹从深潭里领出来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旦开始萌芽,就长得不可收拾。起先,她只是出于想要让妹妹到陆地上来,才想要离开这所学校。渐渐地,“离开学校”取代了最初的愿望,深植在她心中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离开学校?为什么席勒老师在这所学校中呆了长达五百年之久?她看了席勒的日记——那本来是席勒为了促使她领悟才交给她看的日记,在她看来,却成为了一个元语者被学校束缚了五百年,而不能与爱人在死亡中重逢的悲伤故事。
对,这一切都很奇怪。四月这样想。为什么我和妹妹就必须彼此分离?为什么我们不能离开山谷?为什么龙要袭击我们?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依靠语言才能生存?
对啊。如果不像现在这样依靠着语言,也许我们也能创造出辉煌的文明。谁知道呢?因为根本没有人看过山谷外面的样子,更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人类。
这些想法在四月的心中越长越大。表面上她仍然是和以前一样可爱而愚钝的女孩子,但是在她的内心,“作为元语者为学院奉献一生”的想法已经动摇了。她悄悄在校园的张贴栏上匿名写下了自己的想法,并因此和其他六名学生秘密结社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逃离索绪尔学院。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开始行动之前,她又去了一次禁林深潭,和那里的妹妹作了告别。
——对不起,今后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这里看你了。不过,我会找到把大家从学校里解救出来的方法的!在那以前,学校的未来就交托给你了。
结果,命运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走到边境的时候,七人中有人后悔了,想要回到学校去。有的人坚持要一起离开。结果他们就这样在边境争吵起来,四月很想阻止他们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吵架,却是徒劳——激烈的争吵声,很快就惊扰到了逡巡的龙群。几乎还没有反映过来,就有人被咬掉了脑袋。顿时所有人的情绪都失控了。一切就只剩下了逃命,但那也只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四月施展着她生疏的语言能力,想要拼死一搏,但是没用。她被龙角刺进了身体,甩到了空中。
在空中飘浮的时候,在她悔恨自己的无用和弱小,并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完结的时候,她忽然感受到世界一片光明。那是一股无法名状的语言之力,是未经由语词就被施展的力量。她的世界很快降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浸泡在大量透明的温暖液体中,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
——席勒教授,您真要这样做吗?姐姐已经死了,妹妹的话,还是留在深潭里会比较快乐吧……
她这才恍惚中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而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则是在五年以后再次遭遇了同样的“置换之力”的时候。
——现在是几月?
——呃,五月。
——那她的名字就叫五月吧。
…………
“你为什么要隐瞒?”席勒问道。
“我要怎么告诉你?”少女说,“你一直拿我们当做两个人!”
“我确实是这么以为的。我以为你不知道自己是元语者,在告诉你你的使命的那次,你还哭了。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元语者的事。”
“我流泪是因为那时你说‘希望你和你姐姐一样’!”
“……对不起。”
席勒是真心真意在道歉,为她的偏见和疏忽,为没有好好关爱这个学生。
“呐,怎么办呢,补偿我吧。”少女勉强挂起微笑,带着顽皮的表情。
“只要是席勒力所能为之事。”
“嗯……果然我还是想离开这所学校,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而你,不可以再寻死了。好好和夏洛特生活下去。”
听见这样的要求,席勒挑了一下眉毛。
少女认真起来:“你再这样下去,西格蒙德老师就要被你耽误一辈子了。”
席勒一脸茫然:“西格蒙德?那是谁。”
少女先是一愣,随后微微笑了:“就是校医啊。他还给你包扎过呢。——看来你真的是老糊涂啦。”
“你姐姐才不会像你这样说话。……啊,抱歉。”
师生之间相视一笑。气氛也终于轻松了起来。
就在她们和解的时候,丽·劳伦斯坐在一边的长椅上,感受着久违的翻动的感觉。现在的她,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想翻到哪页,就翻到哪页,可以看完一整本不缺页的漫画,也可以完整的读一首诗。她想起了席勒吟诵的,将它在书中找了出来,字句依然熟悉,意思也可以理解,但她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读出来,感受它的力量——再也不能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原本以为要来的麻烦全都没有来。五月和身边的人相处的不错,大家只觉得她好像变得比前一阵更沉默了一点。那是当然的,因为她还不太适应。她之前在评审中翻供的事情,因为她在战斗中的卓越表现,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
比较麻烦的是丽这边。“又一个在禁林深潭复生的奇迹”——这就是第二天报纸的标题。每天都有很多灵异爱好者要围堵这起事件的当事人,好在莫妮卡做了丽的贴身保镖,勉强换得安宁。但是莫妮卡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她觉得两人都遭逢了极大的变故,那就是同病相怜了,结果就把丽给死死黏住了,又是抱又是亲又是倾吐衷肠,让丽的心情非常复杂。
至于这场无聊换身闹剧的始作俑者安娜,虽说好几次试着想找丽说话,结果因为上述的原因,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索绪尔学院建校两千八百五十三年的最后一天。校园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而丽的心中有一种预感——她就要和这样的生活说再见了。
既然如此,就更没有不参加跨年庆典的道理了。经过了这么多事,不好好放松一下就要回到那个无聊的港口,确实说不过去呢。这样想着,就带着书和诗绪里,来到了跨年庆典的现场,拿了几杯看上去像果汁的饮料,胡乱兑在一起,端到一旁。谁知跨年庆典不禁酒,那些像果汁的饮料都是有酒精的,诗绪里抱着杯子,只喝了一口就醉倒了。丽只好把诗绪里往书里一塞,又随意翻着书,一边随意看看,一边听学生轮流上台献唱,表白,说笑话。
莫妮卡第一个认出了她,红色大马尾一甩一甩的跑来了:
“丽,别看书了,和我跳舞吧!”
丽面有难色。她其实不是很精于此道。但是如果是本地风格的舞蹈,好像比无涯学海的简单不少,或许可以一试……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熟悉的黑色与银色。
是翡德莉卡·席勒。她终于不再披她的黑斗篷,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样式相当古雅——也许这裙子真的是文物也说不定。她穿裙子的身姿引起了不少人的惊叹,而她却这样泰然自若的朝着丽走来。
“既然教授来找你了我就撤啦,再见!”莫妮卡一溜烟的跑了。丽只好无奈的笑笑,转而向席勒问好。
“您穿了裙子,真令人意外啊。”
“和某人打了个无聊的赌,结果输了。”
丽看席勒的语气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似的。想必夏洛特一定相当的懊丧吧。她又问:“五月来了吗?我似乎没有见到她。”
“早上校长同意让她外出山谷调查了。正在整理行李,明天就要出发。”
太好了。丽这么想着。
席勒忽然开口了: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令人复活的言语,你是如何知道的?即便我也无法立刻想起那句话。而词典已经被我烧毁了。”
“因为有它。诗绪里太笨了,累得都睡着了才翻到那一页。”
丽把展示给席勒看。席勒只翻了三页,就明白了这本书的奥秘,将它还给丽,称赞道:“果然是了不起的书。看来,这就是我曾听说的那本书了。”
听见后面那句话,丽不禁睁大了眼睛:“您说——曾听说过这本书?”
“那时我刚刚开始执教。主要工作便是整理一些失传的语言。我身边有一个名叫阿奎那的帮手。”
“阿奎那……安娜·阿奎那吗?”
“安娜?不,只有阿奎那。她是相当得力的助手,和我合作整理了不少语言,还号称一些语言是出自她的创造。她有时候也会说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每编写完一部辞书,她都要感叹:‘啊,恒河沙书又变厚了。’我就问她什么是恒河沙书,听她的描述,大约就是你手里的这本书了。”
“那,她人呢?”丽焦急起来。
“不知所踪。对了,她还做过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她用鞭子杀死了一条相当长的龙,而且将那条龙的骨头做成了一把长刀。在我的剑折断之后,她就将那把刀送给我了。”
丽想起了。就是那天席勒教授在天上用的那把长刀。
她不禁又回想起了革命时代的日子。
——为了革命宣传的话……就说丽懂得五百种语言,怎么样?
——这也太多了,稍微减少点好了……那你呢?
——嗯……我曾经杀死过龙哦!还用它的骨头做了一把这——么长的武器。就这么说吧!
——那把武器呢?
——被我送人了,哈哈哈。
——……果然又是骗人的。安娜从来不说实话。
——是吗?那么这句怎么样?“丽,我爱你。”
——请不要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啦。
原来那件事是真的。杀死龙,做武器,都是真的。
丽拼命忍住自己情绪,不让它爆发出来。
身边,新年的十二点钟声马上就要响了。所有人都在一同倒数计时,钟表上的时间,用各自的自语言呐喊出来。
“就要敲钟了。”丽说着,想借此平复激动的心情。
“敲钟……好啊。五百多年了,遇到这样的时刻,还是忍不住会激动呢。”
于是她们两人都望着时钟。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当——
新年的钟声在学院中回荡着。带着喜乐与祥和。
“老师!”盛装的夏洛特分开人群朝席勒走来,“敲钟的时候也不和我在一起!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呢?”
“啊,是丽啦。”
“丽?”夏洛特一脸迷惘,“丽是谁?”
席勒转过身,看到方才的座位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空杯子,和一张空白的纸片。
她拿起那张纸——纸张的质地,和方才摸过的那本书相同,边上还有撕扯的痕迹。看来,是从刚才那本书上撕下来的。
果然,类似的事情又重演了吗。席勒想起当年阿奎那失踪的时候,除了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还记得这个人的存在。这张纸片和那把刀,都是她们留给她的见证吧。
“喂,你告诉我呀,丽是谁?唔……”
夏洛特无法再问下去。
因为翡德莉卡已经吻住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