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所云,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报之。更何况一命之恩,更当以……人就仅只一条命啊!难道还能多回报几条吗?指导官,我想我也算为您历经劫难仁尽义至,这下,我们俩各走各的,好聚好散,互不相欠,妳觉得如何?」脱离险境走在回营区的路上,大牛这么对好似理所当然,丝毫不假思索便一路坦率相随的米迦勒说。他一肩背起哨所交还的步枪,另一肩转了又转,感觉一双手臂除了酸麻,还是酸麻。
「假使你那么想,大概就是了。」一旁的米迦勒平静地说。
「这样啊!很好很好!既然如此……那〝这〞算甚么?」大牛右手倏地自背后拿出一张临走前,从银行大门匆匆跑出的卫士所交付,一份实为夸张无比的委任书往少女面前一摊开。
-----------------------------------------------
致新编第七军新编38师X团X营X连中士班长魏大牛:
即日起,命你升任总统特使,美国驻华少校指导官米迦勒停留长春期间之护卫一职,务必倾力以赴尽心尽力。倘若因你处事不周,导致任何损及中国军人形象之情事发生,即以违抗命令论罪,应立马接受最严厉之军法制裁。
自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七日起生效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七日
连长:XXX
营长:XXX
团长:XXX
师长:陈鸣人
军长:李鸿
司令官:郑洞国
备注:连长曰:「大牛!你就陪着那姑娘不用回来了!连上不嫌多出你一人的伙食!」
------------------------------------------------
「这算啥?甚么时候一路签署上去的我都不知道!还备注哩!?」连上不供饭吃,难道是要我陪着这小姑娘沿街乞讨不成?大牛一见着这份委任书,当下心情恍似方从地狱爬出来又落入另一个地狱似地。
米迦勒微偏着脸儿,思考了下大牛的提问,不过这到底算不上是个具体的问题。“那这算甚么?“,莫非大牛不识字?
「就……文件字面上的意思。需要我转述给你听吗?」面对委任书的少女,话说得诚恳,她澄澈眸子无不乌溜溜地盼视着大牛,口吻夹杂着点儿试探中,就怕一不小心戳破什么尴尬窟窿似的语调说话。
「……」大牛立即清楚,自己根本被眼前这单纯ㄚ头当作可怜可悲的无知文盲了。
「指导官!爷爷我可没悲惨到看不懂自家国字!我的意思是,可否请您另请高明,别再害我心脏病发,还没战死就先猝死!」刚才那种命悬一线无能为力的场景,我可一点都不想再碰上!而且要是真跟着妳,我这三天岂不是全得看人脸色吃饭!(妳走到哪个营区,我就得看哪个营区长官的脸色)
「大牛,你并没有心脏方面的宿疾啊?」米迦勒不解地说。她的目光将这名中士班长全身上下断层扫描一遍,计算机分析结果—此人除了营养稍微失调外,身体各部机能一切正常。
「@#$%^&*!!」大牛脑浆顿时糊成一团,他轻扶额头,感觉双方之间,着实存在一道很深很不讲理的代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说的是这已经远远超过我应该回报的恩情,您懂吗?」
米迦勒可人的脸蛋缓缓拉正,而又缓缓往另一侧微偏。「我懂,所以,这不是报恩。」她好似真的明白了。
「没错!您终于了解啦!」大牛内心一时为少女的开窍感动得痛哭流涕。「您的恩情我已为您带路回报过,算是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所以,我想您可以和司令沟通一下,把我给撤换掉!您这三天的日常张罗应该让更高层级去负责,不管怎么说,您都是驻华代表之一,闪失不得啊!」
大牛说得口沫横飞,趱足诚心诚意,他无不希望和米迦勒的缘分就到此平安结束,好尽快恢复正常的军旅生活,一切回归从前,再也用不着这般灰头土脸,非得搞得自己到处活受罪。
以人之常情而论,大牛讲得都有几分道理,可惜,这名耍起油条来十分厉害的班长终究忽略了一点,很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所谓的「天真」和「残酷」,往往仅是一线之隔。
只见,米迦勒柔和的脸庞霎时恍然大悟,迷人的唇角淡淡勾起,双掌一合十,宛若替大牛想到什么有效的解套办法,这会儿她口吻愉悦地说:「大牛,你不用担心,这不是报恩……」少女微微一笑,当场跳脱,突兀的天外飞来一笔:「这是—人.事.命.令。」
米迦勒的逻辑思考,大约误以为大牛是在烦恼自己没有足够担任护卫的理由。报过恩就不能担当护卫?从来没这回事喔!只要握有人事委任书,任谁都不能说你不够资格做护卫!
「……」米迦勒这几个字一脱出口,听闻的大牛真想一头扑倒在地,因为,命令就是命令,基本上,哪容得了他一介小小中士班长反驳的余地。
「我想您思考的方向或许和我有些偏差……」谁在乎担纲护卫的原因如何!妳是真的瞧不出来爷爷我有千百个不愿意吗?喂喂!
正要重新据理力争,大牛却看米迦勒身子轻灵一转,毫不犹豫便朝另一方向径自走去。
「等等!指导官,您这是要去哪儿?」大牛伸手急着问。
屋宇残破的巷弄里,少女回过首,睁着明眸大眼很理所当然地说:「东城,第六十军的阵地。」
「……」大牛瞬间无言,而后又连忙高声朝走远的少女直喊道:「指导官!不能先参观新七军吗?您一定非得头一天就往六十军跑?」非得头一天就要我讨不到饭吗?
米迦勒没有任何停下脚步的迹象,无奈之下,大牛苦闷地搔搔脑袋,虽然老不情愿,但到底尚有一面之缘(外加人事命令),不好撒手不管,只得速速追了上去。
向晚,沥青路面上,两双军鞋答答踱着步,一双干净的彷佛沾染不上半点灰似地熠熠发亮,另一双却破烂不堪连鞋底都快给磨穿,一黑一灰;一轻盈一沉重,风尘仆仆,步履紧凑,恍若正在偌大的黄昏市区街道上,答答搭配着跳起了踢跶舞。
------------------------------------------
曾经,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同胞四万万,互相奋起作长城。神州大陆奇男子,携手去从军。但凭团结力,旋转新乾坤。哪怕它欧风美雨,来势颇凶狠。练成铁臂担重任,壮哉中国民!」
这是云南陆军讲武学堂校歌,是中国最早一批充满理想主义甚至浪漫主义的军人(滇军)出生地。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紧接10月30日,经历一昼夜浴血苦战,滇军在昆明响应起义成功,史称“重九起义“(时值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袁世凯称帝后,对帝制发起第一枪的,是蔡锷将军率领的云南将士;在台儿庄危难关头与日军肉搏血战前仆后继奋不顾身的,是誓师巫家坝,步行千余里奔赴沙场的四万云南子弟;抗战爆发,转战各地无怨无悔的,是动员20万牺牲十余万的云南滇军;日本投降,于越南和法军战舰对峙,胆敢拒绝列强登陆的,是滇系第60军和第93军(注1)……
1945年10月3日,正当中国人民沉浸在一片抗战胜利的兴喜雀跃之中,中央精锐部队第五军,无声无息秘密包围了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官邸,不到几小时便控制了除五华山省政府以外的昆明全境(注2)。滇军统帅龙云失势,奉命跋山涉水远赴越南接受日军投降的众云南官兵返回不及,受降的殊荣突然换作自家政府的背叛,如此世态炎凉怎不令人悲怆,怎不令人愤怒。
龙云最终是被软禁在南京,而入越南的滇军,则随后在中央严密监视下被调往东北,不情不愿投入了国共内战。
嘛~天理何在?(轻声道)
------------------------------------------
城东,第六十军某营区。
「这个嘛!请问中央新七军来的大爷,您有何贵干?」充作兵舍的大宅院内,每位面黄肌瘦的士兵目光都不住发着亮,个个摩拳擦掌,步枪上膛,唇角舔拭着亮晃晃的刺刀,凶相毕露,恨之唯恐不及。
「不敢有何贵干!真的!甚么都不敢!」大牛除了乖乖举起两只手扮投降外,也实在没辄。当前,他必须郑重说服自己随时适应这种吓死人的可怖场面,不然之后陪着米迦勒三天,哪怕此生寿命千余载,都绝对全要给这ㄚ头通通折磨得一年不剩。
通过中央大道六十军的检查哨,出来迎接米迦勒和大牛的,是名模样看似粗犷的陆军上尉,他是六十军下辖暂编21师师长陇耀的文书副官,因为米迦勒指定要前往21师的某个连队实地参访,所以曾泽生军长便要求陇耀全权负责,而陇耀自是随意指派一名副官敷衍了事,全然无心搭理这位从南京千里迢迢北上的总统特使。
「指导官,您特地造访这个连队,难道,不是有其他特殊原因?」
正当大牛独自一人被驻扎大院的21师连队弟兄蓄意隔离开来,“非常友善“地簇拥着嘘寒问暖(只差没搬张椅子再把他捆起来盘问)的同时,陪伴米迦勒身边担当向导的李副官心中不禁纳闷:为何这姑娘一走进院子,便径自呆伫在院内空地一角的这株梅树之前,一动也不动?
那是一株三公尺左右,绿意盎然完好无缺,全国各地几乎都能见其踪影,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的一株“野生梅树“。
少女静静注视着野梅繁茂的枝叶。8月不是梅花的花期,这株梅树自然亦如寻常乔木一般,仅有树干多纵驳纹的褐紫色与叶片平淡无奇的青葱翠绿,若真要说其姿态有什么是足以吸引这名总统特使伫足欣赏,甚至看到浑然忘我、双眸入神的额外特殊之处?那,几乎是让人怎么想也想不透。
--------------------------------------------
该说「惊讶」吗?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只是,想亲眼确认,系统仿真演算后,100%无法存在于目前长春的东西,是存在的。
---------------------------------------------
米迦勒伸出食指轻轻触碰了下枝干,然后弯下身,小心翼翼拾起泥土上头的一片落叶,她澄澈的眸畔印着那叶子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是了,自己几小时前从半空之中往下一窥长春全貌时,所望着的这棵植物,原来,并不是虚无的幻影。在这座几近失去一切生活机能,生气晦暗的都市角落,竟真正保存着这么一样具备生机的非人类生命!
「这梅树很稀罕,是吗?指导官?」站在米迦勒和李副官身后的张排长说。
米迦勒转身,微微颔首。
张排长是位外表消瘦双眼却炯炯有神的年轻人,米迦勒一伙人拜访的这支连队,队上就只有两名长官,孙连长和张排长。张排长负责接待;孙连长则倚在不远处的一张石桌子,托腮打盹。孙连长已经是名五十好几的老连长,混了那么多年才当上个连长的他,老早便对军中事务心灰意懒,纵使今天郑司令亲自造访,孙连长亦未必有那个心情招呼,更别提奉陪一名都快能当他孙女的小姑娘。
孙连长灰蒙蒙的目光望着米迦勒,思绪逐渐朦胧朦胧,意识好似被拉回了西南故乡的某片山头,歌舞升平的那片山头……
「城里,没有其他植物了,所以,很不简单。」米迦勒悄声说。
长春曾于伪满时期重新规划设计,采用了霍德华的田园城市理论:一种将人类小区包围于田地或花园之中,把城市优点与乡村美好环境结合起来的一种都市计划理念。这样的好处,有一定程度在于供应市民自给自足的良性循环系统,只可惜,好不容易耗时建构起的绿化环境,在蛮横无道理的战乱之中一概丧失原设计者美好良善的立意,一旦欠缺妥当规划和有效利用,占地几万坪的花花草草树叶树皮树根,最后只能落得统统被饥饿的城市军民一道给送下锅,煮糊煮烂勉强果腹去了。
「是啊!很不简单,我们弟兄居然没人饿到想把这树扒个精光。」张排长露出一脸苦笑。「三月我们刚进这大院时,这梅树长得还不到一米半,之后每天每日,弟兄们除了辛苦与解放军对抗外,无聊打发时间时就仅能望着这树越长越高,像看个小孩慢慢长大似地。」
「所以,它成了贵单位的『精神支柱』?」米迦勒微偏着脸儿说。
张排长听了先是恍然一愣,随后,他的笑容顿时变得亲切许多。「精神支柱?是啊!您说的没错!这树就和家人一样,是不可少的。弟兄有空时还会找它诉苦,自是本连很重要的〝精神支柱〞!」张排长彷佛对“精神支柱“这般的形容字眼很是满意。之前,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直打院里这棵梅树歪主意的外人,他老是找不着适当的说词替梅树辩护,如今,这名突然造访的指导官倒帮了个大忙。「这树是本连弟兄很重要的〝精神支柱〞!」嗯!这说出口还蛮有几分魄力的!
----------------------------------------------
滇军从遥远的中国西南来到山海关外的大东北,中间路程不可能仅是单纯的斜直线,定是蜿蜒曲折不知行军几千几万里,对官兵而言,家,从未像现在这般变得那么遥远,不只是实际路途上的远,就连内心,都好似和家产生了距离。迷茫的未来,遮蔽了双眼,即便和日军短兵相接迎面枪林弹雨的时候,这些云南孩子也未曾如此彷徨和无助。历史,不会逐一记载每个小人物的名字,当他们哪天在这片土地上倒下时,就是倒下了,身骨化为尘埃,意念飘向远方,陈尸沟壑,草木同朽。故土、祖国,几十年后又有谁会认得你们呢?
「有啊!至少梅树会认得!它犯不着跟我们一样拿着枪杆子去拼命,它可以活上好几百年吶!」
所以,尽管说给梅树听吧!把一切都说给梅树听吧!管它悲伤还是恐惧;管它争权还是夺利;管它土匪还是流氓……把一切都说给梅树听吧!
-----------------------------------------------
「『梅』虽然不起眼,但到底被视为国花,我们故乡云南也是野梅的产地,有时花开的季节可是白花花的一片满山满谷,相当雅致,如果有机会,建议您真应该去一趟看看!」一提及故乡,张排长不禁显得几分欣喜。
「是啊,真应该去一趟看看。」米迦勒轻抚着梅树枝叶,语气彷佛浸着抹淡淡的敬佩之意。
------------------------------------------------
这样啊,原来,所谓的“精神支柱“,竟是这么真实地存在着。
「精神支柱」、「精神寄托」,目前科学界尚未能剖析其中之奥妙,如此虚幻的存在,竟能牵引人类的感情层面,以致于涌现活下去的信念与力量,想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
(注1):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滇军随即奉命开赴越南受降。1946年4月,法军欲重返其殖民地越南而出动20多艘军舰,但登陆要求被驻防的国军拒绝,法舰遂向岸上开炮。在海防警备司令卢润全指挥下,60军182师和93军第19师投入反击,双方对峙三昼夜,才在国民政府下令撤出后结束战斗。
(注2):此为五华山事件,为蒋介石政府以武力解决滇军统帅龙云的事件。又称十月事件。龙云治理云南17年,除抗战上组织动员和打通国际援华通道「滇缅公路」外,其政治开明,亦为各种政治力量和派系提供了活动的舞台,使昆明在当时博得「民主堡垒」的美名。其为人无论能力还是作风皆为蒋介石所妒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