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藤喝毕,那草就不动。印藤道:“再不出来,我斩碎了草,你也不是全尸。”那草就又动,磨磨蹭蹭,出来两人,衣衫褴褛,灰皮灰脸,鼻尖耳长,眼大如灯,滴溜溜转。弓肩勾背,手如旧扇,垂至膝盖。未着鞋履,脚指如钩,弯进泥里。望着印藤、因浅,不跑不语。
印藤道:“这二人,不似常人。”因浅细看,皱眉道:“先在藏书阁,读过佛经,六道之中,有个饿鬼道,这二人是饿鬼模样。”
那二鬼,一个道:“哥,他认得咱哩。”另一个道:“他手里有剑,不好惹,那金子也要不到。”
因浅笑道:“先只疑你等是饿鬼,既说金子,就不疑了。”印藤道:“怎的?”因浅道:“你教他张嘴看看,就知道。”印藤不解,对一鬼道:“张嘴看看。”那鬼也听话,就张嘴。印藤只看见嘴里红肉,未见别物,就道:“浅兄,只一张肉嘴,和人一样。”因浅道:“看他喉咙。”印藤又看,说道:“有些怪,没有喉咙。”因浅笑道:“你不知,饿鬼喉咙细如针孔,进食不得,故说饿鬼。只金子能引他喉开,饱他肚肠。”印藤道:“那也是条活路。”因浅道:“金子贵重,谁愿施舍给他,况他丑陋,人人惧他,躲之不及。故他仍是饥饿。”印藤道:“这也没法。”
因浅问饿鬼:“你叫什么?”那鬼也不瞒,一个道:“叫蓬头。”一个道:“叫灰头。”印藤笑道:“浅兄,是碰到蓬头鬼和灰头鬼了。”因浅道:“听说饿鬼只在子夜现身,你怎傍晚现身?”蓬头道:“我是要子夜现身,就躲在草里,是你等赶我出来。”印藤道:“如此说,是怨我,我赔礼。”鬼也不理他。因浅道:“听说饿鬼只在极北之地,你怎到中原?”灰头道:“不止到中原,要到极南之地哩。”蓬头道:“这话跟他说什么。”灰头道:“那路啊,只饿鬼过得,他等过不得,怕他知道怎的?”蓬头道:“莫说了,仍回草里去。”二鬼就缩身,仍回草里。
因浅心道,他说去极南之地,又有条路,饿鬼过得,人过不得,不知何意。今要救人,且不细问。就拉了印藤,去下四村。
到村口,见一堵石墙,高丈余,拦住去路。中间一扇石门,紧闭不开。印藤道:“墙倒筑得高,门也关得严。我叫他开门。”因浅笑道:“跳一跳,也进去了,不劳他开门。”印藤道:“浅兄,墙高丈余,跳不进,需爬墙钩,登云梯,才进得。”因浅道:“你踏地成包,这般轻功,长断山也跳过两个去了,怎跳不过墙?”印藤道:“踏地成包,是往前跑,不知往上跳,是什么滋味。”因浅道:“你试试。”
印藤就运足真气,双手挽得云起,两脚踩得泥溅,腰紧背松,颈软头硬,一窜,好似雷电星火,飞在墙上。他只怕跳不过,这一运劲,又用过了,地上不是起个土包,是起个土桥,高高平平,半丈有余,上可走车,下可行船。印藤大喜,心道功夫了得,嘴上却说:“劲过了,浅兄见笑。”
因浅知他得意,就道:“若说这,我也会。”就调动真气,使个七碰八砸,九弯十绕的巧力,跃起来,在土桥上一点,也上墙来。回头看那土桥,合拢来是座小山,再合拢是个蜜桃,打开来是朵桃花,再打开是片荷叶,摊在地上,是对手掌,因浅一笑,隔空拍去,那掌就不见,仍是尘土。印藤见了,拍手笑道:“妙,妙。是移土法。”
因浅道:“我们下去,只轻些,莫吓着村卫。”二人就提气在胸,跃下土墙。下面村卫见两人飘荡而来,骇得喊道:“又是阴魂来了!”四散逃走。因浅脚一落地,向前一纵,抓一个村卫道:“莫惊,我俩是长断山派的。”村卫才不惧,带他去见村长。
村长叫余金,六十有余。体细头粗,脑尖颚长,鼻勾眼凸,银须至胸。印藤道:“浅兄,这是个奸相。”因浅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且看他说话做事,再做计较。”
余金命人奉茶派坐,笑道:“两位用些吃食,再去救人。”因浅道:“你只说那魔在何处,我等就去,这样吃喝,人也死了,魔也跑了。”余金敛笑,面染黑雾,眼射寒光。顷刻又一抹脸,换了笑,藏了恶。因浅早看见,对印藤耳语道:“老儿有诡计。”印藤道:“他叫我来救人,怎有诡计?”因浅道:“这不知,只需小心。”话毕,又催余金:“快带我去,莫耽搁!”
余金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说道:“带他去。”就有十余村卫涌来,带张、印出门,挑灯举火,执枪拿棒,手扶肩挤,腿磨脚擦,行了片刻,到一宅子,围栏黄木齐排,房顶茅草顺搭,门是破门,窗是烂窗,一个普通人家。
余金道:“阴魂就在此地。”因浅道:“他倒乖巧,只在屋里。”余金道:“是个好阴魂。只捉了几人,不曾杀,不曾吃。”因浅道:“捉来干什么?”余金道:“那就不知。”
正说间,屋门呀地开了,走出一个男子,四十出头,面目俊俏,肤白衣锦。印藤拔剑道:“那魔来了。”余金笑道:“不是魔,是村民,叫陈李的,给魔捉去,不知怎的,又出来。你问他,魔在何处,长什么样,做什么事?”印藤依着问了。陈李道:“阴魂在屋里,长得吓人,说饿了,教我取饭去。”印藤道:“我是长断山派武人,你也莫取饭,待我拿他。”陈李道:“如此甚好。”
印藤道:“浅兄,我有踩地成包,跳地起桥的本领,不需你,我一人,也除得他。”因浅笑道:“你要逞能,就让你去。”
印藤提了剑,往屋里走,不出两步,陈李道:“剑拿来。”印藤不解,就停下。陈李手伸来,像匣中取物,藤上摘瓜,拿了印藤剑去,一旋,凭空打个白闪,印藤的脑袋就滚在一边。
因浅这一惊,惊得大,悔道,早知老儿有计,却防不下。见陈李挺剑攻来。因浅佩剑已扔,就解下剑鞘,跟他比拼,喝道:“贼子,好端端害我兄弟!”陈李道:“只把长断山派的杀尽,我才甘心。”因浅道:“我派与你何仇?”陈李道:“我是雨月剑派掌门,死在曲对山手上。”因浅道:“雨月剑派,是个邪派,早听说,你那掌门,是我派掌门诛掉,只你掌门姓余,不姓陈。”陈李笑道:“我不叫陈李,叫余李,是我爹爹,哄你来,由我杀,你就信了。”余金道:“我儿遭你派所害,现鬼门关开,放了他来,不找你派算账,是白来了!”因浅怒道:“贼老儿,我先除你!”就纵来,使一招斜阳夕照,拿剑鞘点他。余李见了,喝道:“小子,莫伤我爹爹。”挺剑来挡。因浅心道,我内力如山定,真气似海阔,你来挡,就是纸棒打虎,水刀砍树,我也不避,由你来。
不料余李一剑,划在因浅臂上,没有内力护体,就给划破,流出血来。因浅剑鞘,点在余金身上,没有真气激荡,点之不伤。
因浅暗自体会,觉丹田纯然内力无几,先前拳头大,现只指甲大。心道,是了,我两次传功印藤,内力大损,适才一路奔波,又是损耗,现在功力,只是个入门弟子,怎敌得雨月剑派掌门?罢了,我施个计策,收了他。就将剑鞘悬在腰上,收了手,说道:“余李,我也不与你打,你也打我不赢。”余李道:“我一剑,就伤了你,怎打你不赢?”因浅笑道:“你手上的,是我兄弟的剑,我不愿损它,若要损它,指一勾,脚一抬,剑就断了。”余李道:“你有这本事,我不信。”因浅道:“你雨月剑派,只在树下遮阳,山阴躲风,不曾跨山过海,见过世面,就这不信,那不信。你说,你有什么本领,我来化解。”余李怒道:“我在世时,一对霹雳掌,鬼神退避,死了时,一记鬼上身,活人无解。”因浅道:“莫说鬼神退避的,只说活人无解的,就使那鬼上身,看我解得解不得。”余李笑道:“你自寻死,我也不拦。”就扔了剑,除了衣。
因浅见他浑身黑线,线上血流,奇道:“怎么一身黑线?”余李道:“不是黑线,是刀划的。”因浅道:“谁划的?”余李道:“我死后,堕黑绳地狱,狱卒捉我,刀割锯划,胃掉肠流,重复生死,身上条条割痕,就是黑线。”因浅道:“你雨月剑派是个邪派,割得好,割得该。”
余李大怒,使个鬼上身,扑进因浅身子,不见了。因浅道:“你上我身,又能怎的?”余李道:“教你扼住咽喉。”就操弄因浅,让他自扼咽喉。因浅功力已失,抵受不住,面红筋鼓,唇紫眼白,就要断气。
正这时,余李忽喊道:“你是谁?”因浅手上力道一松,缓过气来,问道:“你看见谁?”余李不答,喜道:“既这般,渡了我去罢。”是在跟那人说话。因浅道:“是谁渡你?”余李不答,急急谢道:“谢恩人超度,谢恩人超度。”再就无话,化成白雾,从因浅七窍出来,凝成一人。
余金见他出来,说道:“我儿,你不将他掐死,怎么出来?”因浅笑道:“余金老儿,他不是你的儿哩。”余金道:“我看是我的儿。”因浅道:“你心邪,见他仍是阴魂,我看却不是。”余金道:“你看是什么?”因浅道:“我看他蓑衣笠帽,手湿脚滑,腰上挂船灯,肩上扛木浆,是个船夫。”余李笑着一揖,说道:“谢少侠超度,托生第七香水海船夫。”因浅道:“你在我身上,跟谁说话?是谁渡你?”余李道:“那却不能说。”话毕,就化阵香风,投生去了。
余金见儿子化去,只道因浅是神仙,骇得跪倒,求道:“饶我性命,饶我性命!”因浅道:“我饶你,我死了的兄弟不饶你。”余金只是求饶。因浅道:“你寻个担子,将我兄弟放妥了。”余金就领村卫去寻。因浅忙进屋,去找因深,不知他生死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