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月影走回客栈时,出奇的静谧,一楼大堂里打瞌睡的小二迷迷糊糊的看了眼扶兮,又埋下了头。
陌生的目光投到扶兮身上,扶兮面色如常的踏步上楼。
非但旬闇不见了,就连那两个小二都不见了。
长廊清冷如往,推开房门,墨言还在床上,喘息平稳的沉睡着。
扶兮躺上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脑中尽是那两个大汉和那奇怪的掌柜之间的对话。
他们是要找人,原先扶兮以为他们是孟家派来暗杀自己的人,可到最后又发现并不是找自己。
那大汉一口一个的‘主子’会是谁……
倏然一个清冷的眸子跃入脑中,那个挟持她却又不伤害她的人又是谁。
他们是在找他……?
轻轻的翻了个身,暗自叹了口气。
旬闇不见了,两个小二不见了,她能不能安全去齐国一下变的迷惘起来,前途成了未知,隐隐绰绰的感受到,齐国,也会是个布满荆棘的一行。
想着,意识逐渐柔弱下去,不知哪来的风吹在耳旁,让困倦好似藤蔓布满在脑中。
她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条浑浊的河流,河中尸横遍野,她身中毒箭,垂死的躺在河边,弥留之际,好像看见了母亲。那个清贵的好似月色一般的女人,柔和不争的看着她。
母亲柔声唤她:“兮儿……”
箭在胸口,疼得她快要晕厥过去,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好不容易有了意识,母亲温柔的眉眼又渐渐消散了。
她急急应道:“母亲……”
无人再答她,她惊的四处张望,可是满目都是死尸横河,她急的哭了出来。
却是一下瞬间,有个声音唤回了她。
“姑娘……”
她极不情愿的睁开迷蒙的眼,发现她躺在一颗巨大的桃花树下,春风起,桃花吹满头。
“你……醒了?”有个声音小心翼翼的问她,她努力睁了睁眼,却发现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只是隐约可见,他穿着一件盘云绕柱的玄色黑袍,有着清风般俊朗的脸轮。
她点点头,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人又道:“你中了‘凫水’之毒,现在已无性命之忧了。”
‘是你救了我?’她吃力的在身侧的泥地上写下这么几个字。
那人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站在桃花树下望着自己,她这才看清了他。
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俊容无暇,好像一块温润的璞玉一般。
少年信手折断了一枝桃枝,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仿佛着了魔一般,伸手便要去接。
可就在这一瞬间,天地大变。她面前不再是那个玄衣少年,身边也没有巨大的桃花树。
她又回到了战场,耳畔皆是兵器的碰撞声,与痛苦的嘶吼声。
“公主,奴婢保护你。”一个人影窜入眼中,她抬头,看见子卿护在自己身前。
她问:“国破了吗?”
子卿无暇答她,她看着越来越多的楚军死在自己眼前,心都要揪了起来。
可是她却握不起剑了,她正无措,子卿忽然开口说:“公主……国破了……”
她一愣,没瞧见面前的子卿拔刀,一把刺进了她的胸膛。
而后是无数飞箭射来,她抬头,看见那坐在马背上射箭的人,有楚王,有穆黎岁,有孟浩,还有扶玉……
猛的睁开眼,窗外投进一片晨曦之光,扶兮虚叹了口气,原来,只是梦。
一双略凉的手为她盖好被褥,理好散乱在额前的发丝,动作轻柔的好像风。
“我扰到你了吗?”扶兮问他。
墨言摇了摇头,柔声道:“早就醒了。你睡的不踏实,一直说着话,是做了什么噩梦了吗?”
扶兮苦笑着点点头:“梦见故国的那些人纷纷来杀我。”
“有你的夫君?”
“我并无夫君。”
“谁说没有?”墨言只笑,握着她的手:“你的夫君不就是我么。”
“休要胡说。”扶兮瞪他一眼。
墨言不恼,依旧温温道:“我们同过床,共过枕,你为我更过衣,我替你擦过背,就是夫妻间也不见得会如此亲密无间。”
扶兮一听,气结:“你!你若再胡说,齐国一行,我一人去就足矣。”
墨言面对着她,叹了口气:“好罢阿扶,我自己亦可追随你而去。”他拉起扶兮的手放在自己静闭的双眸上,他道:“可是,我多希望,你能做我的眼睛。这么多年,陪伴我的无非是飞鸟虫鸣,落花流水声,也许你能告诉我的外面世界,会更精彩一点,小公主。”
他淡淡的说着,却轻轻的波起了她的心弦,仿佛着了魔一般,她的手指颤抖的摸着他的眼睛,她问:“眼睛……好不了了吗?”
墨言嘴角微动,刚要开口,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因着二人都是和衣而眠,扶兮大方的下床开门。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脸愧疚的旬闇,他道:“实在是在下的失职,昨夜在下睡的沉,一觉醒来发觉已经天亮,在下那两个手下也睡的十分沉,未尽到保护公主的职责,是在下之过,还望公主赎罪。”
“旬大人不必自责,昨夜扶兮也睡得很沉,早上我这亲信前来敲门我才醒。”她说着侧身,让旬闇进屋。
旬闇拒道:“陛下派来的人马已至,比预想的快一天,就在楼下候着公主,在下会派人送来换身的衣物,公主梳洗妥当后,咱们早些出发吧。”
扶兮点头,目送他离去后,才阖上门,眉宇攒满疑窦。
“他昨晚被人用了迷香。”墨言忽然下床,开口说道。
扶兮一怔,凝眉道:“难怪他说睡得沉。”也难怪她昨夜左右不见两个小二与旬闇。
默了默,她又疑惑的看着墨言:“你怎么会知道他被下了迷香?”
“他身上有残留的迷香味。”
一语说的扶兮恍然大悟,她差点忘了此人是狗鼻子:“不过这些是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你是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她怀疑道。
墨言负手笑了笑:“因为我本就是下三滥之人。”
极华贵的赤色马车停在客栈门前,身披青紫铠甲的齐国侍卫肃然的立在两旁,引得路人频频观望。
来接扶兮的是校尉郑雄,他恭敬的立在马车旁,见扶兮来了,挑帘道:“公主,请上马车。”说完,又看了一眼扶兮身旁的墨言:“不知这位……”
“他是我的亲信,便与我一同坐马车吧,”扶兮颇为不舍的看了一眼被齐国侍卫牵着的白龙马,呐呐说道。
郑雄点点头,待二人坐稳后,才骑上马,对那些齐国侍卫道:“出发!”
车轮辘辘,驶过喧嚣的街市,扶兮倚在车窗旁,静静的望着窗外的街市,那些布衣平民们在马车走过前匆匆避让着,他们快意的经营着自己的人生,偶尔有目光凝聚在马车上,得知这里坐着楚国公主,或嗟叹,或迷茫,或看戏,或怜悯……却也只是一瞬间的停留。
很快,他们恐怕就会忘记,这条路上,曾经驶过一辆华贵的马车,里面坐着一位为质的公主,在这数千里的路途中,背负上洗刷不掉的耻辱。
【齐国】
马车一路颠簸,行至齐国时已是半月之后。
都城之外,鸟雀在头顶枝桠间跳跃啾鸣,地上野草靡靡,马蹄踏上去发出沙沙声响。
墨言阖眼小憩,片刻后转头对扶兮道:“再忍一会……”
扶兮皱着眉头,颇为痛苦的的看着他。
她本不是娇贵的闺阁小姐,长在马背之上。从小到大,乘坐马车是屈指可数,这一坐就是半个多月,起初还能忍,后来便疯狂肆意的呕吐,再后来又慢慢习惯了,可双腿又坐不住,。
不止一次,她想跳下这马车,翻身上白龙马背,可那郑雄却板着个脸,直呼‘臣不敢轻视公主的安全,请公主坐回马车。’一语将扶兮一次次的逼回这马车之内。
“我……我着实是十分痛苦。”扶兮来来回回,将车中长凳坐了个遍。
“你这浮躁焦虑的性子,便是你致命的弱点。”墨言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摁在那:“这么多日都熬过来了,再忍些时辰有何难。”
扶兮无奈,叹了口气,沮丧的坐在那,余光不忘扫了扫优雅的坐在一旁的墨言,她撇撇嘴:“想不到你坐了这么久还能安安稳稳的,到像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墨言笑道:“你从小便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不爱坐马车倒也正常。我一介草莽匹夫,难得能坐这么好的马车,窃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有闲情去嫌弃它。”
扶兮瞧他一脸正色,半信半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转念一想,他连绝影那么好的马都送给了自己,独爱坐这马车,又点点头:“也许是真的。”
马车又行驶了一个时辰,日头也开始带着一丝热意,这才看见高达恢弘的齐国都城的城墙。
恍惚间,想起楚国,那日她亦是从一个恢弘的城墙内走出,夫子只遥遥忘了她片刻便离开了。
她坐在马车中出了城门后,不甘心的再一次挑帘回望,风雨中,她看见一个垂垂的老者在雨中撑着伞,敛袖拭泪。
心头涌上一丝痛意,袖中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紧,恨意再一次疯狂的霸占着心口。
一双冰冷的手握住她袖中的拳,墨言柔声安抚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扶兮摇摇头,恨道:“并未过去,那是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疤,它只会一次次的在我心中溃烂的血肉不堪。每触碰一次,我的心就狠狠的疼一次……怎么可能会过去……”她说着缓缓低头,将那些快要翻滚而出的泪水生生的逼了回去。
“阿扶,这江山和复仇你想要哪个?”他忽然问扶兮,扶兮哑然,看着他一如往常的笑脸情不自禁的反问道:“如果是你呢,你会要哪个?”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他慢慢松开扶兮的手,轻轻一笑:“所欲不可兼得,皆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