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挤进东屋,卢禹迎头就看见刘耀辉躺在炕梢,一副急不可待的表情,模样脸型和当年全无变化,只稍稍加大了一号,比刘广辉好辨认多了……只是他左小腿包裹着厚厚的石膏,难以动弹,这才恍悟:二辉属猴的脾气,古怪精灵,听说自己回来了,之所以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出,全因为这条腿的缘故。
卢禹惊诧道:“二辉,你这什么情况……伤到腿了?”
“骑车不小心,撞的!”刘耀辉满不在乎,乐呵呵的咧开嘴角:“禹哥,你真够意思,这一走就是十年……等到我海棠侄女都满地乱跑、会打酱油了,你才回来,到底心里还有没有我们啊?”
卢禹知道他是说闹,苦笑道:“有,咋能没有?我做梦都经常梦见和你玩,只是一醒过来……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既然出去了,总得赚钱养活自己,有时候就不敢想的太多。”
说话间,刘广辉搬来凳子,又沏茶水、找香烟一顿忙活,待到卢禹和栾玉婕坐下,褚秀芬端来一盘水果,刘廷柱皱眉道:“老婆子,你倒是把这水果洗洗干净,看那上面还沾着泥呢,叫小禹怎么吃?”
“哎你个老糟头子!”褚秀芬不悦道:“断水断电十来天了,今个缸都见了底,我倒是想洗干净,也得有水啊!你本事大、嚷得欢,你去村头挑水去吧!”说完看了看卢禹,好像意识到不合适,紧忙闭住了嘴。
卢禹和栾玉婕对视一眼,印证出所猜不错,皱眉道:“二婶,家里断水断电……是不是和拆迁有关?”
褚秀芬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眼底闪过无奈和心酸。
卢禹侧头道:“广辉大哥,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刘广辉和妻子邓晓琳对视,也是神态尴尬,期期艾艾,一副为难的样子。
卢禹愈发纳闷,一指刘耀辉:“二辉,你说,家里拆迁,都发生了什么?”
刘耀辉斜靠被垛,本来一脸愤懑,瞥见大哥投来威严的目光,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禹哥……也没什么,都是小事,小事。”
卢禹叹了口气,两手一摊:“怎么,你们真拿我当客人了?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小禹了?”侧头看刘廷柱:“二叔,不如您说说吧……是不是拆迁遇到了什么麻烦?”
刘廷柱装满烟袋,默默点燃,吧嗒吧嗒抽起,也是锁着眉头,不见了刚才的喜悦振奋。
这一家人提起“拆迁”二字,突然之间都哑了火,气氛沉闷,仿佛头顶罩下了阴郁的乌云。
“二叔,”卢禹蹭的起身:“您要是也不说,我现在就走,去镇上管事的部门查查清楚……”
“好了好了,你先坐下。”刘廷柱知道他的犟劲,长叹了口气:“我说说倒是可以,但有一条:你听完不许吵不许闹,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档子事快要出头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卢禹急道:“您先说,怎么回事,我快要急死了!”
“拆迁啊,本来是件好事。”刘廷柱吧嗒了一口烟袋,缓缓道:“县里大力宣传,要搞什么新市镇,这也是为咱老百姓造福。镇政府派来了不少干部,挨家挨户做工作,谈大局、谈长远,既答应解决我们的安置问题,也承诺按着国家最新标准和相关规定给予补偿,不少人先签了协议,还拿到了几千块奖励金。”
卢禹道:“我听玉婕说,你们不也是年初就签了吗?”
“是啊,当时也签了。”刘廷柱道:“眼瞅着一家家都搬走了,虽然咱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心里舍不得,可大势所趋啊,也不能拖镇里的后腿不是?可这节骨眼上,出了两个麻烦事:一个是镇里再也挤不出临时安置房了,要我们自己想办法,他们酌情解决部分租房费用;另外还突然停发了协议奖励金,说名额已经用完了。”
卢禹皱眉道:“这道理讲不通吧?咱家是排在最后才签协议的么?”
“要是最后签的,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刘廷柱苦笑道:“谁让咱表现不积极呢,捞不着奖励金活该……但明明不是那么回事!一百多户拆迁居民里,我们家大概能排在前一半,早早的就把协议签完了,只等着政府来通知安置去向,可左等右等一直没动静,最后来了一伙人,自称是拆迁公司的,二话不说,直接要求我们一周内搬家!”
卢禹道:“这怎么行,他们是哪的,能代表政府的意见么?”
“是啊。”刘廷柱摇头道:“我也被搞糊涂了,就去镇上问,拆迁工作组的同志查了查记录,你猜怎么说?他竟然说我们协议签的太晚,排在了100名开外,现在安置房太紧张,已经不够用了;而且奖励金又是开发公司提供的,只有50个名额,我们家根本就不可能分到了,现在只能抓紧自己去找房子,别耽误人家拆迁!”
褚秀芬这会再也忍耐不住,补了一句:“我们这一片,管我知道的就有老胡家和老张家,明明都在我们之后一个多礼拜才签订了协议,可都拿到了奖励金……凭啥我们先签的反倒一毛没有,还落在了最后?”
“不说那个,”刘廷柱摆了摆手:“奖励金没有就没有吧,咱不强求……单说这安置房,先期拆迁的居民,都暂时住进了镇小学旁边的那片楼房,虽然挤吧了点,配套设施也没全跟上,但毕竟是个窝啊,勉强将就一年半载的不成问题,现在轮到我们,干脆连住进去的机会都没有了,要自己去找房子!”
卢禹问道:“那片楼房是镇上或者村里开发的吗?”
“不是。”刘广辉在一旁摇了摇头:“我打听过了,也是这次承包拆迁的开发商建的,他们和政府有协议,那片楼房暂时不对外出售,优先用于安置拆迁户,可谁能住谁不能住……这里面的道道太深了,咱弄不懂啊!”
“老大媳妇就在小学教书。”刘廷柱指了指邓晓琳:“海棠也刚好上一年级,就近住肯定是最方便的了。另外家里还有二十多亩地,转到老秋要收成的……我们也不是想给政府出难题,可打听了一圈,附近拆的乱七八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房子,要是搬出去老远,大人孩子都要跟着折腾!”
褚秀芬白了他一眼,对卢禹道:“你二叔老实巴交的,树叶掉下来怕砸脑皮,可思想境界还蛮高哩……依着他啊,既不想要奖励金了,也不指望着争一争安置房了,前几天打发广辉去望花村找他大伯商量,看能不能把他们家西厢房拾掇出来,然后我们搬过去先凑合几天,可是……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对!妈说的没错!”炕上的刘耀辉咬牙切齿:“其实就是开发商看人下菜碟,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镇上也管不了他们,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建这个新市镇,政府是拿不出多少钱的,只好多出些政策想空手套白狼,开发商才是真金白银的往外拿,可人家也不是傻子,不占尽便宜和好处,能乖乖的掏钱吗?”
“哎,所以倒霉的就是咱老百姓了。”刘广辉接道:“而且还是没权没势的老百姓,有点门路和本事的,人家奖励金照拿,安置房照住,甚至把门前的土路都算进拆迁面积,补偿金翻着番的涨,我们只有干瞪眼看着!”
“对啊,”褚秀芬道:“就说那老胡家,大小子是镇财政所所长;老张家,女婿是党委副书记……人家有这样的关系和靠山,跟开发商好赖都能说上话,怎么可能吃亏?钱小菊那个相好的,牛四,更不用说,他家门前的土路能算到拆迁面积里,连两棵枣树都赔了一万四千块……这还有处去说理吗?”
卢禹一听“钱小菊”和“牛四”,扭头跟栾玉婕对视,面色更沉。
“要就仅仅这些,我们也认了,谁让咱没能耐也没一门子好亲戚呢,老老实实搬家就是。”褚秀芬越说越气,咬牙道:“可你不知道……”话说一半,猛然被刘廷柱截道:“老婆子,闭住你的嘴,别多事!”
褚秀芬不依,情绪很激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闭什么嘴?小禹也不是外人,许他们耍蛮使凶,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就不许我说啊?不行!惹恼了我,就去镇上讨个说法,再不行,我就去县里、市里上访,二辉的事解决不好,我这家还不搬了呢……他们要拆房子推墙,先活埋了我这把老骨头再说!”
卢禹愈发狐疑起来。不难理解,褚秀芬一发不可收拾的火气,并不全来自前面陈述的不公待遇,好像还有重大隐情。想了想一扯刘广辉衣袖:“广辉大哥,你是念过大学的人,也最明事理……究竟还发生了啥,你别藏着掖着,一股脑都说给我听听!”
刘广辉满面失落,难掩失望和痛苦,双手轻轻搂住海棠,叹道:“二辉的腿……”下面欲言又止。
卢禹一怔,追问道:“二辉的腿怎么了……”突然醒悟:“难道不是骑车摔的吗?”
“摔个毛啊,是被他们打的!”刘耀辉不等大哥说话,挺直身吼了起来,满脸怒容。
卢禹吃了一惊:“怎么,开发商还敢打人?”
“狗屁的开发商,那就是一群土匪加流氓!”刘广辉终于也忍不住,气得浑身抖颤:“上周六中午,我刚刚去望花村找完大伯,回来就看到门前停了钩机和铲车,四五个混混打扮的人正围着二辉拳打脚踢……我紧忙上前拉扯开他们,二辉已经鼻青脸肿,抱着小腿无法站立。”
刘耀辉咬牙道:“那几个人自称是‘泰隆开发公司’的,开着钩机铲车来我们家,二话不说就要把门楼和院墙拆掉,说是为了规划取直,迎接上面的领导来视察……我当然不许了,因为全家人暂时还不能搬走,没了院墙和门楼还怎么住?再说按照已经签完的协议,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找房子,他们提前来拆就是不讲理!”
“是啊。”刘广辉接着道:“可没想到就这么简单的道理,二辉和他们掰扯了几句,可能火气大点,言辞里也没留客气,结果那几个家伙就凶相毕露,硬说二辉辱骂他们,公然阻挠技术工人进场测量,还挑衅在先,便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毒打……后来我们去了医院检查,x光显示二辉的小腿骨被打成了轻微骨裂!”
“岂有此理!”卢禹怒不可遏的一声低吼,直把海棠吓了一跳,紧着缩进爸爸怀里。
栾玉婕在旁扯他的衣袖:“你小点声,看把孩子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