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栩忙不迭地接过浸了血的长鞭,招呼着众人将景谈纾迎入关中。关内极为贫瘠,用秋日剩下的草料搭成的棚帐零星散落各地,士兵们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模样。景谈纾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地上随意散落的兵器,沉声不语。
左邱是景谈佑的爪牙,瞧诸位之争愈演愈烈,也私下里琢磨着要给四皇子点苦头尝尝,于是未曾命人收拾出像样的帐子恭迎一二。只是现下已被气咽黄泉,便怎样也说不上话了。下面的边关将士个个见风使舵,副将被惨杀,也不敢有逾越之举,只躬着腰将这位暴戾的皇子接到了左邱的帐中,好好侍奉着。
景谈纾进了帐中,瞥见在案前摊开的黄布,上面画有此处的地形,枝杈一般的长线蜿蜒贴爬。
他抿着嘴看了半晌,低头琢磨着也不说话。卢栩将长鞭交由下人去清洗,回到帐中犹豫片刻道:“主子,耿爷到了,是不是……”
还没待他说完,景谈纾便抬起头道:“怎么这样慢?快些请进来。”
卢栩退着步子,连连道是。耿澹青并不是昭国之人,跟随在景谈纾身边实在惹眼,只得将他安置在队尾,与自己缓缓跟上。
耿澹青只带了一名随侍,现下跟在他的身后朝将营走去。卢栩从远处一眼就瞥见了那抹轩昂的身影,小跑着到了耿澹青面前,微躬着身子道:“耿爷,请随小的来,主子正候着您哪!”
耿澹青点点头,也不发话,踏着重重地步子便跟他朝营地走去。卢栩的手心里尽是冷汗,眼前这个人是穆国新君,举止言行中都透露着一股子孤清贵泛。他一路上都在队尾,与这位新君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悬着一颗心,新君的面上素来没有神情,就连他这样擅于察言观色的,也丝毫琢磨不出这位新君的喜怒哀乐。
三人到了帐外,卢栩回头小心地说:“耿爷,您身边的这位还是在帐外候着罢,主子就在里面,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那侍卫模样的男子双目一瞪,刚要发作,耿澹青先一步抬起了手。他轻点了点头,半侧过脸道:“你就在这里。”
男子对他极为敬重,垂下头站在了帐边。
卢栩进账通报,掀了帘子请他进去。耿澹青瞧着案上一片狼藉,微蹙了眉头道:“怎么这样乱,也不叫人拾掇拾掇?”
景谈纾抬起头长叹一声:“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向后靠了靠,又道:“你瞧瞧外面是个什么光景!没有半分军纪!眼下是什么时候?兵器就这么胡乱扔弃!士兵们毫无士气!这一仗,怕是没有几分赢面了!”
耿澹青走到一旁的圈椅中坐下,抚了抚发烫的额头道:“这南隅关的将士本就不多,常年没有遇到什么战乱,难免会如此懈怠。我虽然不赞同你杀了左邱,但这未免是一件坏事,也算是杀鸡儆猴。”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消息便传到了他的耳里。景谈纾挑了挑眉,斜着眼睛去看他。
耿澹青难得地耸耸肩,语气一扫往日的低沉,说道:“你身边的卢栩告诉我的,除了这个,他还说了一些关于你的其他事情。”
景谈纾身子一顿,面上却依旧轻松:“哦?我竟不知道卢栩竟成了卢包打听。”
耿澹青不置可否,只颇有兴味地摇摇头缓缓说道:“你的眼光不怎么好,居然看上了江湖中人。”
景谈纾一窒,搁在膝上的双手重重地往下按去,卢栩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外面胡乱说瞎!
他猛地站了起来,倒唬了耿澹青一跳。耿澹青略有错愕地盯着他瞧,半晌才道:“这是怎么了?”
景谈纾沉下眸子不语,他的眉头微松,张了张嘴握着拳缓缓坐下。
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引起了耿澹青的兴致,他看他这般心神不宁,试探着说道:“竹古正宗在穆国也算是赫赫有名,只可惜这个女人心术不正,在你这里使了绊子。”
景谈纾听了这话也没有丝毫反应,只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耿澹青只觉松泛,索性说道:“要不怎么说你硬不下心,若是换作我,我非要将她扒了皮不可,你倒好,就这么把人丢了,现下指不定在哪里生龙活虎的潇洒作乐!”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景谈纾的眉眼一动,恍恍想着。人落到了十一弟的手中,还会有活路吗?
他忘不了在他身边惨死的女人,一个个临死前瞪大眼睛的模样。颜如玉,她那样瘦弱的身子,又经得起十一弟的手段吗?他不忍再想,深吸一口气道:“她活不了了。”
随着这话,景谈纾感到心口被猛地一扯,好似有最放不下的牵绊,细细地将他密密缚住。他心中泛起层层不安,愈扩愈大,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渐渐把他吞噬掉。
耿澹青瞧他神色不对劲,敛眉犹豫道:“若她活着,你仍会对她赶尽杀绝吗?”
赶尽杀绝?他怔怔地抬眼,这些日子里对她突如其来的忿恨和莫名的思念快要将他逼疯!他已经不知道她对于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思她,念她,偶尔会宛如对待心上人一般化为绕指柔,却怎样也跨越不了心中的屏障,刻骨的痛恨。
或许,自己做不到罢。景谈纾苦笑一声,心中有个声音轻轻浮起,若当真亲手了结了她,也许自己要在悔恨懊恼中过尽余生。他缓缓收了笑,叹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再多都是枉然。”
耿澹青见他迟疑,沉吟片刻道:“方才卢栩还告诉我了一件事,你可要好好听仔细了。”
景谈纾笑笑,恢复到之前的风轻云淡,不在意地拿起案上散落的布图,一张张收捡起来。
“他说,据派出的探子来报,在东面大约三十公里的树林里,发现了几个来落不明之人,虽然尚未确定这几人的身份,不过却瞧见其中一女子面容清秀,且听着有人唤她如玉。谈纾,你说这人会是那竹古正宗的颜如玉吗?”
景谈纾早已失了神,握在手中的布图怎么也拿不住了,他搁下手,缓缓看过来问道:“你说什么?如玉?”
耿澹青点了点头:“这几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若不是那探子留了个心眼放缓了步子,也不会发觉他们。我已经命卢栩继续暗查,看能不能探到他们此行的目的。”
“目的?”
“现下昭国哪里不知道南隅关出了乱子,正在整兵御敌?若不是心有所图,又怎么会来此地?”
景谈纾的双手抚上案上的昏黄布图,略显粗糙的纹路在他手下流连。可能会是她吗?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希冀,她还活着,她当真还活着吗?十一弟怎么会留给她半分活路?他的脑子里尽是荆麻,杂乱地搅在了一块。
“不说这个了。”耿澹青轻咳一声,肃了面容道:“估计过不了明日,喀勒那边便会知道你已经来到了关内。史罕这次是下了重筹,拨了三十万大军驻扎关外。你现下手中只有一万亲兵,加上皇师兵也不过五万,又如何抵挡得了敌军?”
景谈纾定了定神,低头看向布图道:“父皇这是在试探我,想看看在这十年光景里我的水究竟有多深。”他笑了笑:“父皇既然想看,我也不好扫了兴。听说史罕尤好美色,我假意议和,将女人送过去,待双方和谈之时,我便亲手将他擒住。擒贼先擒王,我倒要看看,这史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耿澹青挑了挑眉头,质疑道:“那史罕可不是泛泛之辈,有虓虎之勇,膂力过人,你就这么有把握得手?。”
景谈纾低笑一声,只点点头并不作声。再骁猛又如何?在他面前还不是只是一介蝼蚁?他抚上胸口,感到体内真气不断顺流,心下甚为满意。世人都道的武林三大诀书,便可独步武林,可又有谁知这诀书之一绝情诀早已被他默下,诀书也随之被烧毁。换句话说,在这世上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称霸天下的可能!
他直起身子负手而立,沉声将卢栩唤了进来:“传孟之章!就算南隅关的士兵再是散漫,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容丝毫差池。最多给他两日,两日之后,我要见到一个大势雄兵的军队!”
卢栩领命行退出去,他走到帐外,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胡天瞎地的冷风刮得人一脸青灰。将话传给了正在关上布兵的孟之章之后,他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又伸手在胳膊上搓了搓,这才没有方才那般难受。
“这什么地方,风刮得这样邪乎!”他快步往回走,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位颀长的男子,叉手环胸,幽幽地看过来。
“烛阴?”卢栩一愣,急急问道:“怎样了?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派去的探子是景谈纾的第一影卫,全身裹黑,就连面上也被黑布遮住,使人瞧不见相貌。
烛阴并不作答,只伸出手上下比划,他从不说话,也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
卢栩借着一旁的篝火看了半晌,倏然大惊低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