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杰民五十八岁了，这个岁数对地级市委书记来说，也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年龄。
于杰民善于保养，他体态不胖不瘦，个头不高不矮，两颧红润，五官分明，脸堂饱满，肚腹平展。“二八”开背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和跟在他身后刚四十八岁的副书记林小明差不了多少。说真话，五十八岁的男人有这样的体态确实很难得，加之他开口含笑，说话柔声，见人怡色，清江市大小干部都觉得这位市委书记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今天他穿了一身浅灰色夏便装，一双锃亮的皮鞋，走道铿锵，风神挥洒。
于杰民做市委书记时说过两句经典的话：“做市长时没时间睡觉，做书记时睡不着觉。星期六一定不能休息，星期天休息不一定。”这两句话经省电视台宣传出去，在政界流传甚广，领导干部若是有语录流传，无疑是好现象。不过现在从他的身体态度上看，不像是缺少睡眠的人。
两位书记从车上下来，并排站着，市委副书记林小明提一塑料袋时令水果，塑料袋上还有“农工商超市”的字号和标徽，看来是刚从超市买的水果。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清江市最著名的水秀园小区。
这座幽静而神秘的小区，几幢民国建筑风格的两层小楼，建在古黄河冲积滩面上。据说这里是民国时期管理大运河的高官们建造的，解放后，清江市政府把这些破旧的房舍修葺一新，作为领导的居所。这是景色怡人的水滩，四面环水，岸边芦苇苍苍，柳树依依。春来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夏季披红挂绿，莺歌燕舞。春夏秋冬有绿色，一年四季闻鸟鸣。一座石桥连通滩外，石桥是清朝末年建的，现在还在使用，市文物局已经拿方案了，准备在石桥旁边建造一座能通车的水泥桥，把这座石桥作为文物桥保护起来。
进入水秀园小区的车辆必须在石桥外停靠，然后步行进去。小区内只住了几户人家，都是原市委、市政府退下来的老领导，还有两户是省部级老干部，他们是清江藉的老同志，退下后不愿在北京和省城养老，回到家乡过着隐居生活。几座小楼散布在滩面上，掩隐在树木中，一户不挨一户，石径沟通往来。路旁竹林花草深深，曲径通幽。小区里除了鸟鸣狗吠，几乎听不到其它声音。
于杰民和林小明来到一座两层小楼前，这是一座披着神秘色彩、有着诸多传说的旧宅院，庭院里有花圃卉草，花木扶疏，幽静典雅，充盈着曼妙的夏季景色。几十棵合抱粗的水杉掩映着一座红瓦灰墙的小楼。
赵宏宇穿一身中式白色真丝练功服，正在一株水杉树下打太极拳，一招一式，张弛有度，收放到位，看得出是经过名师指点的。水杉树下大理石桌上铺放了画毡和宣纸，笔墨颜料和调色盘列放在一辆精致的小推车上，宣纸用两块铜质镇纸压着，宣纸上还没有画作，看来是准备练功后开笔的。保姆把于杰民和林小明引领到水杉树旁，轻声说：“老书记，有客人。”赵宏宇停下陈式太极拳中“云手”的招式，转身看见于杰民与林小明站在身后，略感意外。
于杰民见到老领导，表情谦恭，拱手问好：“赵书记，打扰您练功了。”
赵宏宇顿时笑逐颜开：“我说清晨喜鹊怎么登枝高歌，原来有贵客临门，欢迎二位书记打扰。”
林小明把水果递给保姆，又转向赵宏宇解释：“这是于书记买的南方水果，让老书记尝尝鲜。”赵宏宇道谢，随即对保姆说：“给二位书记沏茶，就泡那盒西湖龙井。请坐！”
大理石桌旁有四个大理石鼓墩，三人分别坐定。于杰民看着石桌上的宣纸说：“听说赵书记画的竹子有‘江南一竹’美誉，坊间价格抬得很高，到清江来的收藏者趋之若鹜呀!”于杰民有意把话题扯到绘画上，这是他的本事，无论和什么人说话，都能找到对方感兴趣的话题，掐到对方的长处上，然后不惜言辞的夸赞，而且让对方听不出有溜须拍马恭维奉迎的语气，完全是真心诚意的自然流露。他始终遵守一条规则：千臭万臭，马屁不臭。可要让马屁不臭也是本事，这是他口碑好的原因之一。一位善于夸赞、表扬、恭维，不轻易批评人的领导，他的人气指数永远是高的。
说到画上，赵宏宇心花怒放，连连摆手道：“纯属谬传，我平时也就是打打太极拳、画点国画，这是我摸索出的健身之道，动静结合，快慢结合，一套太极拳下来心暖脸热，然后乘兴信手涂鸦，那些竹子就是这样狂草出来的。”
赵宏宇退休后寂寞了一段时间，有位老朋友向他传授经验：“喜欢钓鱼吗？”赵宏宇摇摇头说：“我喜欢吃鱼。”老朋友也摇摇头：“喜欢锻炼身体吗？”赵宏宇越发迷茫了：“绕圈子慢走还行，其它不会，不过游泳会几下‘狗刨’。”老朋友又问：“喜欢画画吗？”赵宏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从来没画过，不过我喜欢看。”他当时的确没有爱好，不会钓鱼，不会画画，下棋打牌是三脚猫的水平，根本不能去老干部俱乐部玩，况且去那个地方他也不自在。一群老家伙见面，拍拍打打的，老是扒灰长扒灰短地拿儿媳妇开心，他受不了。老干部俱乐部是个特殊场所，那地方没有地位尊卑之分，谁也不怕谁，谁也不鸟谁。赵宏宇在位时，有权有势，众星捧月，威风凛凛，退下来了，乌纱帽一摘，平头百姓一个，那些老家伙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哪儿还有市委书记的威风？以前有点过节的人，正好拿他出出气、开开心。所以，赵宏宇退下后坚决不去老干部俱乐部，怕伤自尊。
老朋友告诉他：“你要找到自己的爱好，然后把爱好放大，要像演员一样，上了舞台要入戏，要到玩物丧志的地步，这样的日子就好过了。”
这话不假，刚退下来那段时间，他魂不守舍，迷茫地不知道东南西北。后来他的小儿子赵清全从市体育局给他请来一名拳师，从市书画院给他请来一位画家。赵宏宇是聪明人，一学便入门了，而且研究颇深，无论是太极拳还是国画，都小有建树。他每天过得很充实，日子也顺风顺水地流淌。清早起来打一套“太极拳”，然后绘画，已经坚持好多年了，这给他带来了健康。吃得下，睡得香，脸放红光，腰身健朗。
于杰民又抓住了话头：“真羡慕赵书记的身体，看上去年轻少壮，充满活力。”听了这话，赵宏宇越发开心了，这话老头子老太婆都爱听，见老头夸年轻，见老妪夸风韵，恭维的话要会说，还要说到点子上。于杰民的厉害就在这里，大家都知道这是奉迎的话，可是对老人而言很受用。
赵宏宇得意洋洋：“我在健身上奉行的原则是健康第一，快乐第一，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笑得出声。没听说过吗？吃好睡好，六十还小；手舞足蹈，七十不老；淡泊宽心，八十年轻。老人要做到心情愉快，膳食平衡，顺应规律，活动不停。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讲，要看得惯、想得开、忘得快；要随命而过，随运而行，随缘而交，随遇而安。”赵宏宇总结出一套一套的保健理论，看来他平时没少看这方面的书籍。
于杰民继续夸赞：“赵书记说得有道理呀！其实我们都应该保持一颗平常心，给自己找个爱好，以后退休好有个安神享乐的去处。您这又打拳又画画的，确实强身健体。都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今天我是来得又早又巧，相约不如相遇，向您讨要一幅墨竹图，舍得吗？”赵宏宇的脸色越发清朗了：“能为杰民书记作画是我的荣幸。你是不是也听我的小儿子赵清全说过，要想哄老爷子高兴，见面就要画，哪怕拿到门外就扔垃圾桶呢？”
于杰民佯装憎怪道：“清全这小子说话越发没有道理了，人家是财大气粗，他是财大欺主。下次见了我要好好批评他。”
于杰民应付着赵宏宇的诙谐，他敏感地觉察到，这位清江市老一号的人物仍不失深度、睿智和凝聚力。他觉得今天来对了，自从赵宏宇退休后，自己很少上门来看望他，也就是在逢年过的时候礼节性拜访慰问一下，没有真正为工作上的事征求过他的意见。从表面上看，赵宏宇退下来后对政界上的事不管不问，可是在清江的地盘上，市里的各个部门都有他培养的干部，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的任何一点动静能瞒得过这位曾经权重一方的老领导吗？况且他的大儿子赵明全是古河区的区长，小儿子赵清全是大地土木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手中掌握的资产可以把市政府买下来。这样一个权钱并举的家族是不能小觑的。
2
保姆将沏好的西湖龙井用个精致的茶盘端上来。茶叶经滚白开冲泡后，在景德镇粉彩“万寿无疆”瓷碗里立了起来，如同大地上顶出来的新芽。赵宏宇将桌上的宣纸收起，把茶碗端放在客人面前，一缕清香扑鼻而来。
于杰民赞许道：“好茶！”赵宏宇忙招呼二位书记品茗。林小明轻轻地将粉彩瓷碗端起，先在鼻前嗅闻，享受茶的清香，然后放在唇边轻抿一口。赵宏宇看了林小明喝茶的举止，夸赞道：“小明书记是讲究的茶客。”林小明欠身道谢：“谢谢赵书记夸奖，老书记今天把上好的西湖龙井拿出来给我们品尝，难得有这样的口福。”
赵宏宇听林小明如此说，便来了兴趣：“这可是杭州一位老友带来的，正宗的西湖龙井，而且是明前龙井。”
林小明脸上挂着笑容，他的微笑很职业，就是在生气时也看不出憎怒。林小明不失时机地说起了茶经：“西湖龙井的采摘期只有二十天，一般在谷雨前就结束了，通常是清明前采制的西湖龙井品质最佳，也就是赵书记说的明前西湖龙井。这里有气候因素，因为清明前的龙井是春茶的‘头胎小囡’，此时杭州的温湿度最适宜茶树生长，茶树经过冬季休眠，积蓄了充足的养分，在接到阳光雨露之后，茶叶生长最壮最有力。”
赵宏宇说：“小明是地道的茶客，难得呀！”林小明谦虚道：“我也只了解茶文化的皮毛而已。请赵书记给我们补上茶经一课。”赵宏宇来了精神：“班门弄斧了，正如小明说的那样，明前龙井和明后龙井区别大了。清明后的龙井尽管也是一芯两叶，但因为气温逐渐升高，两叶就比较长，而芽头因为生命力不如‘头胎’，所以长的不如清明前那么长。随着气温升高，茶叶生长加快，有时一芯一叶就达到了二厘米。对西湖龙井明前明后采制有个界定，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鉴别明前龙井和明后龙井看芽头，芽头粗壮而长的是明前采制的，芽头短而细的是明后采制的，你看杯中的龙井茶的芽头长而壮，这就是明前采制的。”
于杰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确实清香爽口，品茗后舌根处还有点甜。”他仔细观察茶叶的形状，发现了的道道：“还真是这样，赵书记呀！你喝茶喝出学问来了，我们平时只知道喝茶，不了解茶文化，真可惜了那些茶叶了。”赵宏宇说：“我也是现学现卖，还分不清龙井的产地。只知道一个芽头是银针；一芽一叶是毛尖；一芽二叶的叫龙井。我的那位朋友是研究茶文化的，他告诉我，龙井茶实际上分西湖龙井、越州龙井和钱塘龙井，不懂茶的人根本分不清。越州龙井和钱塘龙井售价只相当于西湖龙井的三分之一，看看这行市差得多大。”
于杰民感慨道：“赵书记修身养性算是进入状态了。”赵宏宇说：“茶文化可是老祖宗留下的优秀传统文化，喝茶能引人进入一种平和、淡雅的境界，培养人的善心、爱心。开始我不相信这些文人总结出来的理论，可当你真正进入茶文化的境界后，还真能体会到它的博大、深奥，看来文化消费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焦点消费了。”于杰民附和道：“七十二行，行行有学问，我们还得好好学习。”赵宏宇说：“别担心，等你退下来自然就学会了，八十岁学艺不晚。前两天我去了一趟省城，在省书画院看了美国著名画家哈里.利伯曼的一幅油画，让我震惊的是这位老先生在八十岁生日那天，一位年轻的画家建议他学画画，几年后，老人家便跨入了著名画家的行列，真是了不起。所以现在我得出个结论，不管你有多大年龄，如果认为自己行，就行动起来，成功绝不会因为你年轻或是年老弃你而去。”
于杰民越发佩服赵宏宇了：“今天受益匪浅，收获了墨竹图，取到了茶经，还学到了健身理论。”
赵宏宇不想把话题扯远：“这都是些旁门左道的知识，消遣而已。二位书记今天来不是为了取经索画吧？”
于杰民故作轻松地说：“办公室告诉我，前几天您去了市政府，正赶上我不在，不知您有什么事，今天特意来看看。”赵宏宇收敛笑容：“杰民书记客气了，那天我只是路过市政府，进去取点资料，没别的事，感谢二位书记来看望我，你们一定是有别的事情吧！既然来就别客气了，有话直说。”当着林小明的面，赵宏宇不好道明那天去找于杰民的真实意图，不过回来后听小儿子赵清全说，赵明全的麻烦事已经被他摆平了，赵宏宇也就缄口不说了，等有合适的机会再面谢。
于杰民感觉到了赵宏宇的老辣。这么多年官场走过来，可以说是阅人无数，想瞒住他的眼睛是不容易的。于杰民沉静了一会，冷静一下刚才说话的气氛才回答赵宏宇的问话：“确实有件要紧的事要向老书记汇报，是这样，前几天赵万里同志召集了一次会议，那次会议是采用以训代会的方式进行的，他在会上部署了一项工作，对清江市的危陋平房进行大面积的改造，同时还部署了洪水湖湖区的移民迁建工作。这如同一场伤筋动骨的大运动，涉及到要拆除一百八十万平方米的旧平房，要重建一千万平方米的新住宅，要求在四年内完成。老书记是知道我们清江家底子的，这么大一项工程，就是举全市之力也拿不下来呀！要说移民迁建工作，这是硬性任务，国家有补助有政策，不动不行，平房改造是我们自己的事，完全可以缓一缓。”
赵宏宇明白二位书记今天来找他的目的了。他向于杰民点点头：“这事我听说了。”于杰民感到非常吃惊，忙问：“赵万里同志事先和您商量过？”于杰民以为赵万里在行动之前得到了赵宏宇的支持，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就被动了。赵万里毕竟是赵宏宇一手推荐提拔起来的，当时为市长位置竞争的相当激烈，而在竞争对手中，赵万里是惟一按兵不动的人，他确实没跑没要，可是他的导师是省委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有了这层程关系，赵宏宇如果不推荐赵万里，等于自己把自己卖了。
当时赵宏宇向省委主要领导推荐赵万里时说了两条理由：“一是这么多年来，清江市市长都是异地调配的，大多没干完一届就调走了，不利于清江的发展；二是赵万里同志政治思想坚定，党性原则过硬，有组织能力和工作能力，想干事能干事能干成事，他是*后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是清江本地人，给猴子一棵树，给老虎一座山，恳请省委能给这样的干部施展才能的舞台。”省委主要领导认真听取了赵宏宇的汇报，特别对他说的，“给猴子一棵树，给老虎一座山”这句话感兴趣。省委组织部也向省委主要领导推荐了赵万里，时间不长，中组部和省委组织部联合考察组对赵万里进行了全面考察，反应很好。由此，赵万里进入了省委和中组部的视线，走上了清江市市长的领导岗位。应该说赵宏宇的推荐起到了作用。
赵宏宇听了于杰民的询问，知道他担心什么，这种担心是正常的，可以理解，于是他平静地说：“赵万里同志没有向我说过这件事，是清全昨天回家说的，他们搞建筑的对这样的消息比较敏感。”于杰民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赵书记对这两项工作怎么看？”赵宏宇笑了：“杰民同志，有句俗话说的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都退下来这么多年了，对市里工作从不过问，连抛头露面的场合我都很少去。”
于杰民也笑了：“赵书记，您是咱们清江的元老，长期担任清江党政领导工作，清江今天的发展是您打下的基础，政绩有口皆碑，清江的干部群众没把您当外人，您仍然是最有权威、最有影响的老领导。我和赵万里同志都是您推荐提拔起来的，我们在工作上有困难，遇到难题，还得找您解决，惹出麻烦还得请您出来坐镇。”赵宏宇摆摆手：“杰民同志不能这么说，别人是扶上马送一程，我是扶上马自己跑。这样对市里的工作有利，对你们有好处。”于杰民语气诚挚地说：“赵书记，您是人退了责任不能退呀！”
话说到这份上，赵宏宇就不好朝深里说了，如果过分推迟那就等于对二位书记不礼帽了，他们面子上也下不来。他不想把自己放到他们的对立面上去。看来他们今天是非得把他搬出来不可了。赵宏宇有点疑惑，市政府做这么大的动作，于杰民能不知道？赵万里在工作上就是再强硬，也不可能硬到连市委书记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吧？于是他问于杰民：“部署这么大一项工作，你不知道？”
于杰民说话有点含糊：“赵书记，自从我和赵万里同志主持市委、市政府工作以来，自信配合得还不错，这一点您也能看出来。他有一天到我办公室向我汇报两项工作，一项是湖区移民迁建工作，另一项就是市区平方改造工程。移民迁建工作我们已经谋划好多年了，您在任时就有动议，而且做了很多前期工作，今年国家水利部终于批准了方案，这项工作迫在眉睫，不做不行。至于市区平方改造工程，我当时就提醒他，这是马蜂窝，不要轻易动，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缓一缓再说。赵万里同志的意见是两项工作放在一起进行，他当时没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没坚持，所以他就部署干起来了，市委这边议论纷纷。当然，我没有极力阻拦也有责任。”
赵宏宇立刻明白了赵万里的用意。洪水湖湖区移民迁建是国家水利部的重点工程，给了优惠政策，特别是在征地、税收和补偿上给予倾斜。而这些政策是特指的，赵万里是不是想打擦边球，把靠近洪水湖湖区的居民也纳入到移民迁建范围之中，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帐。按理说靠近洪水湖的市区居民作为湖区移民也有道理，他们原本就居住在洪水湖边，那要看批文是不是有特指范围，如果是特指洪水湖湖区渔民的，那赵万里打这个擦边球就有难度，如果是涉及到洪水湖湖区居民都搬迁的话，擦边球就能打成。利用国家政策减轻市政府经济负担未尝不可，可赵万里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于杰民呢？是对他不信任吗？可这项工作只要展开，就不可能暗箱操作，也瞒不住人，必须明确说清楚，得到上级部门首肯，这样才可以减少风险。赵宏宇转念一想，赵万里准备出的牌，难道于杰民看不清吗？他应该看到赵万里的这步棋，是不好说，还是不想说？赵宏宇恢复了顶尖人物的敏感和气势，他要知道于杰民的真实想法，于是问道：“哦？市委那边都议论些什么？”
于杰民看看林小明：“小明同志，你把知道的情况向赵书记汇报一下。”
林小明瞟了一眼赵宏宇，他想通过赵书记的脸色来决定自己说话的口气，可赵宏宇脸部表情平静如水，根本看不出温憎，当然也猜不透赵宏宇的心理变化。于是他用不温不怒的口气说：“听说赵书记在任时也有过改造平房的动议，由于改革开放和发展的压力，您采取的方式也是缓缓再说，那是实事求是的决策，当时的条件也确实不具备。现在，我们面临着更大的发展机遇，国家对‘长三角’经济圈的重视是前所未有的，我们清江应当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乘势而上，把经济搞上去。发展才是硬道理，而不是搞什么平房改造。于书记曾经在大小会议上都说过，我们清江解放前就是老解放区，出过很多良将雅士，有过辉煌的过去，解放五十多年来，清江的哪一届领导班子都比我们这一届资历深，无论是市长，还是市委书记，他们都德高望重，水平高、有魄力、有号召力，他们中有后来成为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的，也有成为国家领导人的，但他们谁也没有在平房问题上大做文章、大动干戈。不是不想动，实在是动不起。有个形象的比喻，现在我们清江的危陋平房就烫手山芋，是一座*库，里面住着的是收入最少、怨气最大、矛盾最多的社会最底层人群，如果现在再把他们的房子拆了，人员安置问题，工厂搬迁问题，工人下岗问题等等，各种矛盾会借机爆发，惹出事端是没有办法向省委、省政府交待的！”
林小明的这番话虽然有点绕，但也基本亮明了观点，看来这也是于杰民的观点，他在亮明观点的同时没忘把历届市委、市政府夸奖一番，面面俱到，也照顾了赵宏宇的情面。
赵宏宇对眼前这位副书记不是太了解，以前也没引起他注意。他是从其它市提拔调入的，调来时赵宏宇已经退休了。听说他是在县委书记的位置上直接提拔为市委副书记的，这种情况在干部任用上不太多见。市委副书记的位置，从市委领导层面上讲，已经进入了领导核心层，如果后面没有推手，县委书记一步上不到这个位置。即使他再有能力也要经过梯次锻炼。干部提拔进行梯次性锻炼是这几年干部任用的原则，正常情况下也要经过副市长或是常委位置过度。赵宏宇意识到，林小明不是简单的人物，起码不是人云亦云的跟风派，某些方面已经左右了于杰民的观点。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林小明后面的推手过硬，有强硬的后台支撑，于杰民在仕途上可能有求与他；二是他们在工作上和私人交情上是一条系子的。说白了，林小明是于杰民的代言人，也是于杰民的诸葛。
赵宏宇替赵万里担心，应该说他现在的处境很困难，无论工作上，还是人际环境上，都不可能顺心顺意。工作环境的好坏是干部成长的重要因素，也是做好工作的先决条件。是两位主官的性格不合，还是另有原因？省委在搭清江班子时已经考虑到两人的性格问题了，认为他们的性格没有多大冲突，而且在某些方面还有互补，有利于工作配合。如果不是性格问题，那这里的关系就复杂了。当然，领导班子里最怕的是争夺位置的窝里斗。班子里若是出现争夺位置的领导，那这样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就是调整班子。
赵宏宇所思所想在瞬间闪过，他要迅速地做出判断，问题出在哪里。凭他对于杰民的了解，觉得于杰民跟谁相处都不会朝深处走，也不能发展成无话不谈心心相印的朋友关系，他也不会轻易做出厚此薄彼的事来。赵宏宇对于杰民是没有戒心的，但关系并不是很亲近，当然也不会成为仇人，只能是工作关系，而且是那种枯燥无味的工作关系，没有甘苦与共心领神会的默契和创造性的大快乐。
在赵宏宇退休之前，省委主要领导单独找他谈过一次，具体询问于杰民的情况，对赵宏宇而言，是灶老爷上天言好事。于杰民跟着自己鞍前马后操持劳顿，辛苦了这么多年，配合得也不错，给他送到位置是情理之中的事。当然他们的配合完全是以赵宏宇为主心骨的，赵宏宇决策，于杰民落实。于杰民的本事不大，心眼不坏，与人相处总是罩着一层面纱，很难让人走进他的心里去，对上级一味地“好好好、是是是、行行行”，或是“马上就办、立刻贯彻落实”，对下级是哼哼哈哈，不亲不疏，不热不冷，很少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把于杰民和赵万里放在一起来让他论亲疏的话，赵宏宇觉得跟赵万里更近乎些。赵万里有其朴实的一面，性情耿直，为人诚厚，做事雷厉风行，处事真情实意，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耍心机，不使坏心，能让人看得见抓得着，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从林小明的话里，赵宏宇听清了他们的意图，是想搬他出来给赵万里施加压力，他们隔岸观火，台下观灯，成与不成都掌握说话的主动权，嘴边一句话：“你看，连老书记都出面干涉了，赵万里就是不听。”对上对下都好交代。这种小伎俩在赵宏宇跟前耍弄确实显得多余，他还不如直接把话挑明了说好。但刚才他的这番话说得还是很周全的，赵宏宇听了很满意，禁不住点点头：“小明同志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呵！改革开放初期，省委给清江市派来一位市委书记，他同时还兼任副省长，这样的任用在清江建市以来尚属首次，可想当时省委对清江市的重视程度。当时这位领导也有计划有步骤的启动了平房改造工程，想在任期内建一百万平方米的房子。他当时想，这么大的清江市建一百万平方米的房子应该不成问题，可最后愣是没建起来，整个工程中途流产，无功而返，搞得他很恼火。”
赵宏宇是顺着林小明的话说的，留了很大的余地。赵宏宇何等人士，这么多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吃过的盐比林小明吃过的粮食还多，走过的桥比林小明走过的路还长，他就那么轻易地偏听偏信、偏依偏靠吗？更不会和他们搅和到一起去，他现在的身份是不能掺合到现任领导班子的矛盾中去的，他一个无权无势光有影响的老头子，大儿子在他们手里攥着，小儿子在他们手里讨生活，往后还要仰仗他们照顾，得罪了谁都不好。
这时于杰民说了一句八卦话：“赵书记在任时带领我们艰苦奋斗谋发展，改革创新求突破，并经常告诫我们，把经济搞上去了，这就是最大的民心工程。现在，我们市的新区和工业园尚在建设之中，这下又要大动干戈进行平房改造，这的确会引发许多矛盾，也会带来更大的困难。一个地方的土木是不能擅动的，更何况眼下国家对泡沫经济格外警惕，不是大兴土木的时候。”
赵宏宇问：“赵万里同志是什么想法？”他问这话的目的是想提醒于杰民，在工作上出现分歧时完全可以通过交流和沟通来解决，两个主官的配合，有时候是要开诚布公当面锣对面鼓说道说道的，切不可藏掖，更不能隐瞒观点。他知道，于杰民有时候说话很隐晦，模棱两可，而赵万里是那种说打就掼的性格。于杰民以前与赵宏宇配合时，多半是说些附和的话，做现成事，市委做出决策后，他义无反顾地执行，贯彻彻底，落实坚决，这给赵宏宇留下很好的印象，不知道他做了“一把手”后，这种工作作风有没有改变。有些干部天生是帅才，有些干部天生是将才，如果于杰民还保持着做市长的工作作风，那他就看走眼了。
于杰民对赵宏宇与赵万里的关系是心知肚明的，他只要在赵宏宇面前提到赵万里就格外小心，说话斟字酌句，语气温婉亲和。于杰民能感觉出赵宏宇对赵万里的偏爱，所以说话倍加小心：“不瞒老领导，我还真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把市区的平房改造与湖区移民迁建工程合起来干。我担心这样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会激化矛盾，闹出乱子，所以我今天和小明书记来想具体听听老书记的意见。现在知道了您的想法，心里也就有底了，也只有您说句话，赵万里同志才会听。”
于杰民终于说出了真实想法，或者说是林小明的想法。
赵宏宇知道，于杰民是不大会站出来对市长工作提出异议的，更不会站出来大张旗鼓的反对。现在他已经看出来了，林小明的确在左右着于杰民，他的路数很简单，请自己站出来说服赵万里放弃平房改造工程，如果赵万里还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就能站在主动的位置上，放在嘴边的一句话：“连老书记都出面阻止了，赵万里同志还是一意孤行。”这样的话柄太可手了，正说反说都在话头上，永远占着上风，关键时候能把赵万里所有的退路堵死。可是林小明阻止这项工作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就因为怕激化矛盾，将自己分管工作的成绩抹去吗？如果这是他的真实目的，那就说明林小明另有所谋，也就是说他想谋位置。如此分析下来，赵宏宇的思路明晰了，于杰民想上一步，林小明同样也想上一步，还可能想上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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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宏宇对赵万里是知根知底的，一位普通工人家的孩子，靠苦学考上的大学，靠苦干走上了领导岗位，一心一意想为人民做点事情。如果说不足的话，就是性格有点硬，认准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很明显，这项工程他已经在全市县区和部门领导干部会议上布置了，再让他改变计划，中途下马，这不光是拿赵万里开玩笑，这是挑战市政府的权威，人可以言而无信，政府不能，政府一旦失信于民，那这级政府将寸步难行。哪怕一年建二十万平方米的房子都要让他建，否则交代不过去。
赵宏宇现在对于杰民真是失望极了，“一把手”的权威到哪儿去了，关键时刻优柔寡断，这是做领导之大忌。如果在赵万里向你汇报之前就亮明观点阻止这项工作，还有现在的被动吗？这哪儿像市委书记的作风。一名过硬的市委书记是要有杀劲的，丁是丁、卯是卯，一口吐沫一颗钉，不这样根本就降不住手下的那批人马。
凡是能走到处级以上领导岗位的领导，哪个是省油灯？他们如果真拿市长不作数，赵万里就是只兔子也会挣扎咬人，何况他是一匹骏马。想到这，赵宏宇开始说赵万里好话了：“万里同志想干事的出发点是好的，也许有人认为他工作作风强硬，但在大局上还是能摆正位置的，这次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戳这个马蜂窝了？”
林小明接过话茬说：“这里可能有荣誉观问题，自从他做市长后，清江人称他为‘平民市长’，这是一句实话，也是一句好话，他本来就是从翻身街走出来的，对那里有感情，大家都能理解，但不能把这种感情带到工作中去，做什么‘平房市长’，更不能去搞大拆大建、大破大立的坑民害民工程，老书记，您现在不出来劝阻，我怕赵万里同志收不了场。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他好。”
“平民市长”、“平房市长”，“大拆大建”、“坑民害民”，林小明已经拐弯抹角把市委这边议论赵万里的话说出来了，或者说是林小明本人的议论。赵宏宇已经把林小明看穿了，他听出了林小明话里的含义，这种语气是心有隔阂的信号，这也是踩踏人贬低人的语言。从怀疑领导人的工作思路工作能力开始，就是不服气的表现，在不服气的心理驱使下，就会说出贬低和毁损的这位领导言辞，言外之意是我比你高明。这是为争夺位置造舆论的，看来这位锋芒毕露的副书记胸怀大志，他的目标不仅仅就是眼下的职位，他还有更高的追求。凡是胸有大志得陇望蜀期望值高的干部，出手一般都不会轻，关键时刻会不惜代价，也可能会不择手段，从他给平房改造定的调子就能听出来了。实事求是地说，他给平房改造扣这么大的帽子有点过了，把“坑民害民”都用上了，看来他在赵宏宇面前也议论过了。怎么可以把一项原本得民心顺民意的民生工程，说成坑民害民工程呢？这个调子定的也太不靠谱了。赵宏宇看出来了，于杰民林小明已经站在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了。
赵宏宇明白，干部体系中的小圈子是非常可怕，有时为了一个共同的利益坑瀣一气，有时为了一个共同的对手大动干戈，有时为了共同的目标混淆视听。对一位领导干部的友好，不光体现在生活上的关心和爱护，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对他的信任和工作上的支持，一人单枪匹马，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领头羊的作用是要有群羊跟着的，没有群羊的领头羊只不过是一只孤羊。他转念一想，也许自己想多了想深了，事情远没有这么严重。出面说说赵万里也未尝不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他手中无权，想不被人利用也不客观。想到这，他故作爽快地说：“二位书记交办的事，我怎好推辞？我找万里同志谈谈，听听他的想法。杰民同志也要主动和万里同志多沟通，交换一下意见，你们配合多年，关系很好，话深话浅都没关系，该批评的批评，该支持的支持，不要因此出现间隙。党政‘一把手’在工作配合上忌讳藏掖，忌讳猜忌，你们如果不协调，那下面还怎么开展工作？”
于杰民忙点头道：“赵书记提醒的对，我会积极与赵万里同志沟通的。”林小明附和道：“有老书记的支持，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赵宏宇觉得林小明说的是推卸责任的话，也是套人的话，再次证明了自己判断，眼前的这位雄心勃勃的副书记，绝不是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