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靠岸后,最近的便是城南启厦门。
段清宁等人下船之后,便见远处那艘宁安王的官船也靠岸停泊,有人骑马而下,身后跟随数十人卫队回护。
卫队缓缓进了启厦门中,城门口的守卫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马上的青年始终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脸,但身形略有些瘦弱,病态之气显而易见。
那便是李氏皇朝女帝唯一的嫡亲弟弟,宁安王李缜。
……
……
进了启厦门一路向前,在红墙碧瓦的尽头,便能听见一道高墙后的喧嚣。
那便是先前提过的平康坊,皇朝内最出名的烟花柳巷。
清早时分平康坊还不算热闹,蒋银换险些想偷偷进去,被江心雪发现拽了回来。
再向前,那便是皇宫巍峨的红墙。
时不时有卫队从红墙前跨步走过,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修行者,若是在皇宫红墙前徘徊不定,都会被他们赶散,说不定还会被当做奸细处置,在圣后娘娘的威压之下,也并无修行者敢自持身份在宫门前造次。
“这些羽林军归金吾卫大将军邓行风管。”蒋银换指着那边远远地巡逻的禁军道。
几个少年少女前排并行,殷玦落在了后面,他遥遥望着巍峨的宫墙,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直入深宫之中。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有一件事还未做完。
无名山中还有檀素在等待他的答复。
想要闯入皇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三大宗门下令严禁修行者入世,但是也有许多凡间散修无视此条例,更有些凡间的达官显贵在暗中秘密修行,面对这些维系着人间安宁,对李氏皇朝举足轻重的人物,神国自然不可能插手。
所以,这世界上除了神国之外,李氏皇宫是天下间第二处强者云集之地。
况且,在皇朝建立之初,碧落海之主便为皇宫立下了一座大阵。
阵眼所在只掌握在历代皇朝之主手中,而且此阵并非防御之阵,而是一个极大的杀阵。
若有不轨之徒闯入皇城谋朝篡位,只需发动此阵,即便是分魂强者也会在其中灰飞烟灭。这也是李氏皇朝能够独揽霸权千年的原因之一,在三代之前曾有宰相以清君侧之名叛乱,如今其白骨也已化入春泥之中。
那场叛乱牵扯到了无数朝廷重臣,皇宫杀阵数百年的沉寂,已经让寻常人忘记了它的力量。
但是凡人可以轻易忘记,是因为他们寿命短暂,如殷玦这般的修行者却不可能忘却,对于他们来说,千年也不过一瞬。
然而,既然目标是圣后手中的玉玺,那么他就必须闯一闯这方杀阵。
也不知又百年后,这方杀阵是否还能存留当初的威力?
……
……
皇都照临包罗万象,从正午开始,直至傍晚黄昏时分,刻钟响过,各大坊市方才闭门收市。
依旧是唯有平康坊内愈加热闹非凡,惹得过门士子无不欲入。
蒋银换的家丁早就前来接走自己的少爷,段清宁欲挽留他去书楼阅卷,被他恶狠狠的拒绝了。
“懒惰成性,膏粱纨绔,不足以深交。”蒋银换离开后殷玦道,“生死由命,这修行之事也当守本心,你不必劝他。”
殷玦说的有道理,但段清宁仍觉得有些挫败,他并不想看蒋银换就这么庸庸碌碌下去,毕竟他是蒋氏独子,蒋家一世富贵荣华皆是先人以性命换回,他父亲肩膀上的担子与责任,总有一天也会交到他的手上。
江心雪没有对他们间的对话发表什么意见,她看了看天色,道:“暮鼓将击,你们不回连枝巷吗?”
“恐怕暂时不会回去。”段清宁道,“劳烦江姑娘替我们看着那处院落了。”
江心雪明白段清宁的意思,她一个女儿家,总与他们两个男人掺和在一起不好,于是略带感激道:“多谢。”复而心中更对殷玦感到不满,这二人摆在一起,人品高下立判,明明应当水火不容,段清宁却偏偏将殷玦当做好人,真是……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独自离开了。
二人也慢慢向书楼的方向走去。
殷玦心事缠身,兀自在想如何潜入皇宫,圣后的玉玺又藏在何处,冷不丁听段清宁问道:“前辈,你可看见了昨夜那位夫人。”
殷玦愣了愣,道:“恩。”何止见到了?他甚至将那妇人与段清宁的谈话完全听入了耳中。
那妇人衣着打扮一看便是皇城中人,且身份高贵。
等等。
思及此,殷玦忽然想到,既然那妇人能来回于书楼之中,他说不定也有机会借那妇人的行迹,入宫中一探。
“她若是再来,便随她去吧。”殷玦道,“记住,她若再寻你说话,你最好什么也不要透露于外人。”
段清宁也是如此想的,赞同的点头。那妇人身份不明,虽然进入书楼中并未被黎修阻拦,但那并不代表妇人值得相信。
她的行事虽然温柔和蔼,段清宁却能看出她的内心坚寒如冰。
尤其是在看见那块黑色沉木牌后,她的目光深处几乎有毒蛇盘踞,虽然她很快极力掩饰,但仍不免被段清宁发现破绽。
暮鼓声在斜阳下响起。
照临夜有宵禁,此时城内各主干道间已鲜少有人游荡,只有偶尔能见几名修士匆匆跑过。
昊天神宗的书楼近在眼前。这座破落的门庭之前墙皮斑驳,墙根青苔遍布,偶有人路过也皱着眉远远避开。待他们回到此处,夜色已临,段清宁推门进去,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段清宁伸出手,这只绒黄的小鸟便跳到了他的掌心。
殷玦看了一眼天,道:“是从内院飞出来的。”
然后便自顾自地进了塔楼。
一眼被看穿了心事,段清宁略觉不自在,他的确是想找这鸟儿的巢将它送回去,没想到自己尚未开口,殷玦便告诉了他。
那只鸟儿便躺在了他的手心,他踏着石阶穿过外院的洞门,绕在了昨日见到绾夫人的那棵树下。
那是一棵榕树。
粗大的根须盘根错节,繁茂的枝叶绵延展开,如同一把巨伞,沉甸甸地盖在内院的天空上方。
鸟儿忽然振了振翅膀跳了起来,扑腾着飞向某处。
然后它轻轻地落在了那个昨夜出现过的女人的肩头,绾夫人背着手站在榕树下,礼貌地对段清宁文雅一笑,道:“又见面了。”
在绾夫人的肩上停落着三只鸟儿,红、蓝、黄,一共三种颜色,在绾夫人藕色的衣裙下显得明艳可人,仿佛能为暗沉的夜色添上一笔光明。
“你过来。”绾夫人轻声道。
段清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毕竟有他信任的殷玦在侧,他不怕绾夫人会对他不利。
绾夫人的身量要比段清宁要矮一些,但她只要站在那儿,四周的一切都仿佛低矮了起来,那种浑然天成之气是假象所抹灭不去的。
绾夫人抬起手,仿佛长辈那样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看天。”
段清宁抬头看去,却只见一片拥挤的榕树枝桠遮掩了晴空。
但是绾夫人却仿佛见到了那片璀璨的星辰,她仰头之时微微勾起了嘴角,说道:“紫微右垣,有右枢、少尉、上辅、少辅、上卫、少卫、上丞之星斗,汝可见左垣?”
段清宁无法透过榕树枝桠观星,但似乎隐隐猜中了绾夫人想要做什么。
修行者体内经脉走势有数种说法,其一便是星斗之说。
除了体内那二十八星穴之外,自头顶到腰腹、四肢筋脉,又有紫薇星辰,北极星斗,勾陈星链……万千星辰无所不包,汇聚于紫府,修行者真元运行便如星辰走势,夜观星辰对修行大有所助。
绾夫人竟是想助他修行?段清宁诧异,他与绾夫人非亲非故,甚至话也没有多说几句,她为什么要帮他?
“……呵呵。”绾夫人忽然笑了,她的手在虚空中一拨,榕树拥挤的枝桠顿时层层散开,露出一片明澈的夜来。
星辰凝立在深蓝的夜色中,这很美。
段清宁看见了绾夫人所说的紫微右垣,也见到了那片紫薇左垣。
真元在他的经络中流过,汇聚于紫府间。
“紫薇左垣,有左枢、上宰、少宰、上弼、少弼、上卫、少卫、少丞。”绾夫人的声音幽幽传来,似乎变得极为悠远,“二者之间又有勾陈、北极、四辅……”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
给人一种安心的味道。
星辉落下,落在了他们的身上,脸上,还有眼中。
真元似乎开始在他的体内涌动,随着绾夫人的声音奔腾起来,便如同立于黄河之畔,汹涌爆裂之声不绝于耳。
那些虚妄地穿过那一层屏障的真元逐渐被挡住,流动的真元砸在透明而不可捉摸的屏障上卷起一道浪花,它们流淌的越来越慢,被挡住的越来越多,那层坚实的屏障也逐渐因为压力而变得弯曲。
“啪。”
这声轻响仿佛真的清晰的在段清宁耳边掠过。
然后,长河决堤。
大坝应声而溃。
在那漫天的星斗之下,璀璨的星辰之间,崩腾的流水终流进了那片名为紫府的星海,渐渐沉寂下来,归于平静。
夜风忽然溜进了院中。
轻轻撩起了绾夫人的衣裙。
殷玦站在塔楼内看着这一切,冷笑了一下。
段清宁忽然呼吸一窒,捂住了腹间。
绾夫人一惊,忙伸手扶住他,但那种瞬间的疼痛只稍纵即逝,很快从段清宁的脑海中消失,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多谢夫人。”段清宁略带歉意地对绾夫人道,他并没有将那点让人极快忘却的痛感放在心上。
殷玦伸手折了一枝爬在窗口的花,将它慢慢碾碎,松手让碎落的花瓣飘飘扬扬洒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抽出了它的枝桠。
……
……
绾夫人离开了。殷玦并没有追上她。
并不是因为他跟不上绾夫人的速度,而是因为绾夫人用了传送法器。
这令殷玦更加狐疑绾夫人的身份,皇都之内有资格使用法器的宫人屈指可数,难道绾夫人便是……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整个李氏皇朝最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要来帮一个寻常的小小修行者破境?
洞旋之境。
今夜有什么东西又悄然在发生变化。因为破境而消耗许多精力的段清宁便靠着楼下的书柜睡了,殷玦望着那满天星辰,只觉被千头万绪所纠缠不清,他捏着窗沿的手指越来越紧,直到窗框无法承受,发出迸裂的轻响。
时间在推动着他心中所想,也在渐渐淡化过去。
唯有凝立的星辰永不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