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时光若弹指一瞬。
五个春秋随风而逝,如今已是昭平圣后治下武康十三年。
人间五年已能造就沧海桑田,万物变迁;对神国来说,却不过仿佛半日偷闲,酌酒一杯罢了。
便在神人醉意朦胧之间,人间春华渐褪,银装降世。
连枝巷内的爬山虎愈来愈消沉颓败,在日升月沉之中枯败在皑皑厚雪之下。
皇都彼时好似仍然春光盈然,此刻片片飞雪却已鹅毛般飘落。城中大道两旁参天老树银装素裹,仿佛千万树梨花在凛冬时节盛放,与飞漫的雪一齐化天地为一色,改苍穹为一隅,茫茫无边的白更衬的昭平皇宫的红墙碧瓦在飞雪之间格外耀眼夺目。
寒冬腊月的天冷的冻人骨髓。
街巷间的百姓无不裹着厚厚的棉衣,奇的是却也有人只着一身轻薄的夏衫,便在大雪纷飞的照临城内游走。
那男子身量颇高,面目坚毅俊朗,乌发如鸦羽般披下,腰间别着一把黑沉沉的剑,行在风雪之中泰然自若,并无半分不耐之色。
对此奇景百姓竟无一日侧目,仿佛习以为常,外地人不知其中原因,照临百姓却知,这不过是因为不畏寒冬严夏的得道修行者在照临内并不罕见,见的多了,也就无人再大惊小怪。
那人一路顺着西坊市而去,停在了一间破败的门庭前。
……
……
窗门紧紧关闭。
窗台上摆着一方紫金釉瓷香炉,内里点着一炉暖香。
书楼之外丛生的杂草已被白雪掩盖,楼内也并未点上炭火,却因为那一炉香温暖如春。
一张纸卷铺在塔楼最高一层的一方小桌上。有人在上用笔绘制了一张庞大的昭平皇宫俯瞰图,处处绘制精细,却唯有中心那一块留着大片的空白。
殷玦站在桌前,目光盯着那一块空白许久也无法下笔。
为了当年与檀素的一桩交易,他已数次夜探皇宫,只是忌惮于碧落海之主所建立的大阵,从来都谨慎小心,但这样的谨慎也导致了他始终无法进入昭平皇宫的中心,也就是昭平圣后所在的紫宸殿。
据传昭平圣后虽登上帝位,却因为经脉不通而无法修行,且身体羸弱,膝下无子,再不过几年,这皇朝的帝位便只能传给他的弟弟宁安王李缜。
但传说终归是传说,殷玦可是不信的。
她以女子之身得登大宝,此举史无前例,朝堂中自然反对之声四起,其中更是不乏叛逆之臣,但到了最后,那些叫得最响亮的声音全都不知在什么时候黯淡消失,其手段之果决狠辣,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昭平圣后对外宣称,反叛者死于羽林军禁卫将军邓行风之手,但这里面的种种玄机,终归是在什么地方有所疏漏,惹人怀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无人忤逆逆昭平圣后,揭下她那层假面的伪装罢了。
他执笔沉思之间,忽有一阵风从何处透入。
殷玦手中毛笔立刻反手一甩,只听“啪”地一声,狠狠砸在了一名蒙面黑衣人的身上。
殷玦见了那黑衣人,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挥手。
瞬间无数噼啪声骤响!
黑衣人脚下的木质地面连番掀起,片片木板在半空碎裂成粉,那黑衣人一时始料未及,便从楼顶栽了下去。此时殷玦注意到,黑衣人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使用御剑之类的法术行空,但又很快放弃了,八成是因为他的御空之术一使出,便会暴露辛苦掩藏的身份。
黑衣人就那么直直地栽了下去,狠狠摔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砰然巨响。
这点高度对修行者来说并不算什么,迷雾尚未散去,黑衣人以破雾而出,殷玦仍然站在高处未动,冷冷地看着他。
下一刻,一把剑横在了黑衣人的眼前。
“你想干什么?”来人沉声道。
黑衣人悚然一惊,不知何时竟有人进了楼来。
他当机立断,身影突然一晃,消失在了原地。
持剑之人皱了皱眉,也无意围追死堵,将剑收回鞘中,朝楼上的殷玦问道:“没事吧?”
殷玦摇了摇头,问:“有什么发现?”
他这一问有些没头没脑,下面的男人却微微一笑,从容道:“南方走影剑派,鹤连山赤火宗门,还有金阙神宗,下面——该是南海神木崖了吧?此人每每前来行刺使得招式与真元走势,皆是不同的修行门派,他要是再不成功,我就要以为他是专程来给我练眼力的世外高人了。”
“你想他成功?”殷玦假意不悦地哼了一声,“那人逃走,不过是因为不想杀你,他的修为比你高出许多,若是他有杀心,你早就尸横当场了。”
“恩……若真如此,前辈您总不会袖手旁观吧,这么多年,就算是条狗,也该养出感情了,您舍得这么多年的心血就此付之东流么?”
殷玦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怒道:“段清宁!你少和蒋银换那小子学这些油滑的调子!别以为他前几日喊你去曲江河上赏花的事我不知道!他要是再敢为了这些无趣的俗事来找你,我就剁了他喂狗!”
就在此时,门外不偏不倚地响起蒋银换的喊声:“段兄!你在不在!殷前辈?”
殷玦:“……”
段清宁:“……”
段清宁忍着笑去开了塔楼的门锁,这书楼蒋银换并不常来,所以钥匙通常都在段清宁的手中,他一开门,蒋银换便夹着风雪一头撞了进来,一下站立不稳,险些栽在地上。
段清宁忙扶住他,道:“出了什么事?”
这五年以来,蒋银换出现在书楼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出现不是约段清宁喝酒,便是去曲江河上赏花,总之无有一件正事,所以纵使蒋家用灵丹妙药如何大灌特灌,蒋银换的修为也只是停滞在洞旋初境迟迟不破,气的蒋家请来教导他修行的仙长屡次拂袖而走。
蒋银换今天穿了件宝蓝色的长衫,上面的暗纹刺绣一看便是名匠手笔,加上他的也比往年要消瘦修长一些,褪去了那点幼稚的婴儿肥,看上去倒是也有了几分清秀之气。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仍有些喘着气道:“喜、喜、喜事!”
段清宁一怔,询问道:“什么喜事?”
“半月前,圣后娘娘在朝堂上旧事重提,决定在皇都内重开云篆书院,今日柳先生他们已经抵达照临了!”蒋银换满脸兴奋,他虽然不学无术,懈怠修行,对那位从小教导他的柳教习却是发自内心敬仰的,所以他摆出如此激动的面孔,倒也并不稀奇。
“走走走,我们一道去拜见柳先生!”蒋银换说罢,伸手便要来抓段清宁的手腕。
段清宁侧身避开了他的魔爪,抬头询问似的看了一眼殷玦,殷玦不耐烦地摆手道:“去吧。”
听得殷玦应允,蒋银换什么也不管了,扯了段清宁的衣袖便走,这般风风火火的模样,即使是那年曲江河上重选十秀时蒋银换也未曾表露过。
……
……
昭平圣后的治国之策古今无匹,行事命令总是雷厉风行,与传闻中她病弱的身体迥然相异。
半月前她下诏在皇都内重建云篆书院,如今书院已经基本竣工,教习们也被两队卫军护送上京,相信要不了多久,这间莫名被封存,又在皇都重开的书院又要再次名满天下。
新的云篆书院是在一所侯爵府的基础上改建而成,高墙碧瓦,漆黑的门柱分立两边,在一片白雪之中显得格外古意盎然,虽然比不上原先那所书院经历了千年风雨,却也是肃然贵气,费了诸多工匠们的大把心思。
待蒋银换到达书院门前,教习们已在书院内安定下来,门口只留了几辆马车,或是几批拴在树上的劣马。
书院门庭上的匾额还来不及挂上,门前有六名禁军把守,左右两边各有两排兵器架,分别是十三件兵器巍然而立,愈发显得书院法度森严,气派俨然,蒋银换刚一靠近,立刻便有两杆银枪指着他道:“什么人!”
虽然他身为修行者,并不惧怕这些凡人兵器,但蒋银换见到那森冷的枪尖还是心里一抽,定了定神道:“我是来求见书院的教习柳惊风先生的。”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拜帖,递交给其中一名禁卫。
禁卫看了一眼拜帖,拱手道:“原来是并州蒋家的公子。”他言语之间颇有恭敬,并州蒋家富甲天下,祖上又于朝廷有从龙之功,如今虽与朝廷没了瓜葛,却也无人不敬无人不晓。
禁卫进了书院通报,不多时,便有一童子出门来,正是跟随在柳先生身边的小厮连翘。
“蒋少爷,柳先生也正想见你一面。”连翘便将二人引入府中边道。
蒋银换有些惊讶:“先生有何要事?若是我蒋家能帮上忙的,必尽心尽力相助。”
连翘斜睨了蒋银换一眼,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蒋银换,口气之间全无尊敬:“你见了先生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