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本名唤作云秀,是小秦淮小有名气的歌伎。
说起小秦淮,那可是天下人闻之艳羡的温柔乡,夜夜笙歌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好地方。
她打从记事起,就在明月楼生活了。这里多的是她这样自小被教养的女童。等她们长大了,有的是客人为她们一掷千金,甚至到了摒弃家室倾家荡产的地步。
云秀在这些女孩中尤其出色。虽然流落风尘,但她和那些浑噩度日不知为将来打算的女人不同。她心存长远,并且善于审时度势,很快得到上头的青睐。
后来她按上头指示接近一个由北而来行商的男人,与他郎情妾意,并暗示他将自己带回家去。
一切照计划来,只是在男人说“我照顾你一世”时,她的心微微地动了。
风尘女子,最怕的便是听见这句话,这让她们对将来有了指望,哪怕只是男人敷衍之辞。
男人已过而立之年,虽然为商,祖上却也曾是大族,相貌俊朗,谈吐不俗,真正让云秀动心的是,他许诺“照顾她一世”,并非是空口虚言。
云秀终于发现,自己和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毕生所求,终究是一个安稳。
铁铐在手腕上磨出几道血痕,云秀从昏沉的回忆里惊醒,陡然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影。
她微微抬起头,眯起眼,那人摘下深灰的兜帽,露出一张艳如粉桃的脸来。
云秀张了张口:“白、白氏……”
白寻雁伸出一只嫩得青葱似的手,指甲上还有两朵碎桃花,抬起她的脸道:“倒的确是个美人儿,比我年轻时也不差几分了。”
云秀愣了愣,眼前女子看着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她顿然醒悟,这女人是江湖人士,是“上头”派来的人。
白寻雁笑眯眯地凑到她面前:“小妮子,上头瞧你有点小聪明,打发你来做事,你可知这是天大的机会。偏偏你呀,不求上进,贪恋安稳富贵,白白断送了前程。”
她的指甲抵在云秀的下颚,明明是丰腻柔软的手,却叫她生出一丝寒意。
尽管她知道今是必死无疑的了。
白寻雁把握住她的喉管,却不急着动手,悠悠道:“男人,有什么长性。你以为他爱你?他能爱你,也能加倍地爱别人。至于家产,子女,那更是舍弃不得的了。你瞧我只是设计了一场假孕,他就把你冷落了,我再稍稍透露你在小秦淮下毒杀人的事,他就恨不得离你远远的。唉,可怜可叹。”
云秀动了动嘴唇:“我没有……”
白寻雁拍拍她雪白的脸颊:“你当然没有,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怎么会杀人呢?但是我那个‘表姐’心急啊,她自个儿生的儿子是个草包,偏偏丫鬟生的女儿聪明过人,再加上一个聪明美貌青春大好的你,她一个半老徐娘怎么争得过呢?只好先料理了小的,再推罪到你身上,一举两得不是?”
云秀没有说话,只睁眼望着白寻雁,她想那李氏不过是个平庸妇人,若无此女在背后出谋划策,哪里能动摇齐大官人心思半分?
白寻雁道:“哎,这双眼睛真好看,可惜了,可惜了。你此举失败,上头不会再用你了,我见你资质不差,所以弄出些动静来点醒你,谁知你执迷不悟……”
说着手指收紧,稍一用力:“去吧。”
芳华败落,红颜倾颓。
白寻雁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盖在嘴角溢出血迹的女子的脸上。转身走了出去。
等在门口的人道:“白娘子,张道长和卢小公子请您过去。”
白寻雁道:“我正要找他去呢,卢二那个精明鬼,往齐府跑了一趟,吞下三千两银子,我定要他吐出两千来。”
说着行至厅屋前,张岐和卢书生都在静坐喝茶,这两人向来不和,白寻雁习以为常,进门便笑道:“卢二,你那三千两银子呢?道长抓贼辛苦,还不拿出来分人家些。”
她不说还好,一说又激起卢书生心中憾意,冷笑道:“抓贼辛苦?恐怕人家仗着少爷宠他,挂羊头卖狗肉,三番两次将人放跑,还折进去一个田鹞。我倒要看他如何向少爷交代!”
白寻雁叹口气道:“好吧,好吧。道长怎样我不多说。可这小妮子是我打下马的,你临时捡了个便宜,总该慰劳慰劳我这苦工吧?”
卢书生摇着折扇笑道:“人家刚在你手里没命,尸骨未寒,你忍心抢这要命钱吗?”
白寻雁跺脚道:“好啊你个卢二,白长了一副儒生样,竟是个铁公鸡!”
卢书生笑嘻嘻的,还要与她斗嘴,忽然见她身后站了一个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无声无息,厅堂内三位高手,竟无人察觉。
张岐已经站起身来,垂眼道:“少爷。”
来人手指轻抚腰间悬挂的短刃,那刃口极锋利,又不带鞘,稍有不慎便会割破手指,可这人像是抚摸过千千万万遍,一点不怕,反而忍不住似的,一遍一遍地抚摸。
他目光扫过面前三人,轻笑一声,那声音极温柔动听,若是对着年轻姑娘说情话,十个有九个会沦陷。
那双眼睛亦是,望着你的时候,仿佛春雨浸润,令人沉醉。
白寻雁望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妾身不知公子到来,有失远迎。”
那人抬手道:“无妨,我才到这里,听你们三个人争三千两银子,实在有趣。是我接手风字堂之后,给的花销太少了吗?”
卢书生忙道:“公子待下赏罚分明,从无缺漏苛刻之处,是我们私下里有些外财,分说不清,叫公子笑话了。”
那人道:“我方才听了个明白,此次是白娘子先行,又辛苦了些时日,你分一半银两给她,不算吃亏。”
他一发话,卢书生当即道:“是。”毫不迟疑。
那人点了点头,又看向张岐:“你……追踪不力,该罚。”
卢书生立即道:“岂止是追踪不力,田鹞跟随他而去,竟被一种暗器穿心杀死,他却毫发无伤,不是做事惫懒,就是与对方有勾结!”
张岐道:“他如何尾随我我不清楚,况且田鹞武功不低,对方既然有击杀他之力,若遇上我,又怎会让我全身而退?”
两人还要争执,那人道:“都不必说了,椿山,你该知道我有多想看见他的人,或是尸首。他只要一日还活在这世上,我就一日不宁。”
张岐道:“我明白。属下甘愿领罚。”
那人看着他,叹道:“我只怕你不明白。”转而问白寻雁道:“札记的事如何了?”
白寻雁道:“这齐家不过是齐氏一族的分支,我看他夫妇俩的模样,竟是对札记一事毫无所知,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卢书生道:“你这妇人,说便说,少卖关子。”
白寻雁笑盈盈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查到齐府的上上任家主,曾向官府购得一处地产,在深山之中。你说好好一个官绅子弟,跑去那荒山野岭的买地皮作甚么?莫不是为了藏什么要紧不能见人的东西……”
那人微笑道:“白娘子心思缜密,此次若能拿到札记下卷,可是大功一件。那地产现在何处?”
白寻雁道:“商洛山中。”
那人眉心猛然一跳:“商洛山?”手不由捏紧了短刃。
张岐开口道:“云中仙在写下札记之前便已叛出罗浮山,罗浮弟子对他的生平应当少有所闻,更别提此人遭朝廷武林封杀,知道札记的人更少。”
那人抬手道:“商洛山离那人坠崖之处不远,当初我也是派人四下搜寻,终无所得……按理说他武功尽失,又身负重伤,该走不远才对,这么一想,莫不是与那札记有关?”
他又转头盯着张岐道:“我记得商洛山一带,我是让你负责搜寻的。你告诉我既没有人也没有尸体,那为何那人安然无恙地从那里出来了?”
眼见着气氛有些凝滞,白寻雁忙道:“这不怪张道长,这山有古怪,齐家那位家主在买下这地皮后,怕是请人动了什么手脚,听说这山有一个地方只进不出,寻常人都不敢乱闯,若不小心闯进去,就再难出来。”
那人听了,半天沉默不语,忽然开口问道:“你们确定那人就是他?”
白寻雁哑然,她来是专门负责札记一事,对这位公子寻找之人知之甚少,再者这位宋公子也非她正经上司,他的私事她不好多嘴。
张岐和卢书生却是专程为了寻人而来的。她不禁回忆起那大夫的模样,顶多算个斯文,又带着病,手无寸铁弱不禁风,谁知竟是让宋公子如此忌惮之人。
卢书生道:“先前和他同行那小子,被张道长堵在胡同里,落下一张药方子,有人认得这是他的字,白娘子和咱们联络之后,也曾取来画像给她辨认,确认无误。”
白寻雁见公子看向自己,忙福身道:“是与画像上有五分像。”
“只有五分像?”
白寻雁苦笑道:“公子画上的人,神采飞扬,见之忘俗。我所见的大夫,虽然眉目相近,气质却大不相同,故而只有五分像。”
她心里也嘀咕,既然是恨不能手刃的仇敌,何必给他弄一幅那样好看的画像,一看就知道执笔之人是费尽了心思,才作成这样一张好画。
她话说出口,堂中居然陷入了沉默,良久,那人才重新启口道:“那咱们就进山一趟。”他望向白寻雁,“你说的大夫,是因何事进的齐府?”
白寻雁道:“听说正是为齐府在商洛山中的那块地皮,那儿长年无人看管,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小村的人住了,齐家要收地,他们不肯迁走,这大夫就住在村中,因此便上门,以解毒为交换要走了地契。我见他居然能解我独门的□□,才疑心起他的来历。”
“□□。”那人笑了一声,“有什么□□是他不能解的?”不再多问。随后诸事议定,白寻雁和卢书生先行离开,留下那人和张岐两人,在堂内静立不语。
那人道:“看来你我都被骗了,当初我派人在山上搜寻了几天几夜,还以为他已经葬身豺狼之口,或是逃之夭夭,谁知他居然就藏在山中休养,这一次更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张岐道:“纵然如此,他一身武功尽废,况且当初那毒还有扰乱神智的功效,纵使他深谙医理,想要恢复也非易事。”
那人转过身,看了他半晌,笑道:“你是在怪我对他太狠么?”
张岐道:“少爷想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换了一种带着叹息的忧愁的语气,“椿山,有人告诉我,要狠就狠到底,切勿一时心软而坏了大事。我记着呢,你也记着,否则可是要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