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做戏(1 / 1)

贺兰初袖与嘉敏、谢云然打机锋的时候,静室中,形貌酷肖阿难尊者的少年已经悠悠醒转:"这、这是哪里?"少年喃喃地问,墨如乌玉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已经将室中远近人物看了个大概,最后落在太后脸上,一本正经问:"小娘子掳我至此,意欲何为?"

太后:……

她上位多年,敢正眼看她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何况称她小娘子!——以她的年岁,也已经不该再被称作"小娘子"了,但是……但是少年这么清清脆脆地叫上一声,倒让她恍惚想起在闺中的时光,阳光从窗外的树叶间照进来,染得一室朗翠的春光。虽然胡家不是高门,也非望族,彼时亦绝无今日锦绣成堆、金玉满堂的气象,但是人年少的时光,总让人怀想和追念。

一众羽林郎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是该冲上去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呢,还是绑了这个轻薄太后的混小子。

还是住持把持得住,干咳一声,说道:"小施主慎言!"

少年眯着眼睛把住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住持的光头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呀"了一声,伸手去摸头顶,一副"还好还好头发还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即又低头,瞧见身上袈裟,"啊"地一下跳起来,他这一动,羽林郎如临大敌,将他团团围住了,却听他叫道:"原来是你这个秃驴搞的鬼!"

这句话出来,众人又掉了一地的眼睛和耳朵:说好的体态端庄呢!之前那个低诵"如是我闻"动听如梵音重现的阿难尊者呢!

住持更是无语凝噎——已经几十年没人敢当着他喊"秃驴"了好吗!

要不是有太后在此,便是他几十年修为,怕也忍不住要犯嗔戒。只是听太后"噗嗤"一下笑出来,满心怒火便都熄了个干净,换了满目祥和之色,低头不住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少年像是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呆了片刻,忽又扯开袈裟,叫道:"反正我不做和尚!"

太后莞尔,却看向住持。住持心里实在愁得很,只是太后面前,又哪里敢露出来,只苦心劝道:"老衲……并无此意。"

"那就好。"少年从软榻上跳下来,犹自念叨:"不像那些秃驴就好。"抬头一瞧,羽林郎还拦住去路哪,又瞧向住持,质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仍不发话。

住持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施主就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少年倒也爽快:"好吧这是什么地方?"

"阿弥陀佛!"住持又诵一声佛,方才回答道:"这是永宁寺通天塔。"

少年皱了皱眉头,像是要想好一会儿才想得起永宁寺是什么地方,末了来一句:"好吧我知道了,这是永宁寺嘛,我又不当和尚,老和尚你就行行好,和这几位大哥说说,放我走了吧?"

住持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却不得不耐住性子再与他说道:"可是老衲还有话要问施主。"

少年眼珠子乱转一阵,许是确定了没有老和尚发话,自己绝无可能从这一众全副武装的羽林郎中突围出去,便只撇撇嘴,不耐烦地道:"那你快问。"

"敢问施主,是如何进的我寺通天塔?"住持问。

"你问我?"少年又跳了起来,被羽林郎齐齐一瞪眼,又心不甘情不愿坐下去,嘟囔道:"老和尚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我在家里睡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一觉醒来,就、就成这样啦!"

少年一摊手,眉目里都是困惑的颜色。

永宁寺住持这一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见过的装神弄鬼比吃过的斋饭还多,特别在贵人面前装神弄鬼。所以得到这个回答,丝毫都不觉得意外,只又问一句:"那么施主身上这件袈裟,又是从何而来?"

要知道这永宁寺通天塔中壁画,都是他重金聘请画师,专为浮屠而作,普天之下,独此一份,这少年郎,如果说光只长相绝似阿难尊者也就罢了,这货一身袈裟,却不是天生能长成的,莫不是哪个混账把图样泄露出去了?

"不知道!"少年这一次回答得更是干脆,不仅答得干脆,手下还利落一扯,把袈裟扯下来,丢在一边,就只穿了中衣,说道:"反正我不当和尚!"

这做派!住持微微一怔,还要说话,太后却开了口:"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做和尚,你倒是说说,谁让你做和尚了?"

少年张口要答,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永宁寺住持,然后目光在羽林郎面上逡巡一遍,摇头道:"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太后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少年说:"反正和尚喜欢拉人入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小娘子,你、你们把我弄了来,真不是要我做和尚?"又一声"小娘子",太后双颊一热,却问:"你不是和尚?"

"当然不是!"

"那……你知道阿难尊者么?"

少年愣了一下,眸子微微往上,凝住,过了片刻方才答道:"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名字倒是很好记的。"

住持:……

装神弄鬼也不是这么个装法吧!他倒要看看他今儿怎么收局!

太后柔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

少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还是摇头道:"记不得了,左右不过是那些和尚。"

"那你也记不得你是如何进的这寺、如何上的这塔么?"太后又问。

少年愕然:"小娘子这话里意思,当真不是……当真不是老和尚和这些军爷把我弄进来的么?"

太后应道:"当真不是。"

少年睁圆了眼睛,良久,轻轻"啊"了一声。

太后往前移一小步,带动一众羽林郎都往前移一小步,太后道;"小……小郎君是想起来了么??"

少年迟疑片刻,方才道:"小娘子如此美貌,想必不会骗我。"

太后:……

众羽林郎……

住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过话头问道:"小施主此话怎讲?"

少年看了他一眼:"这是永宁寺对吧,那你们……是永宁寺的和尚了?"

"正是。"住持道。

少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唉"地叹了一声。太后没发话,住持没开口,一众羽林郎虽然被绕了个云里雾里,到底不好催促。但是焦躁的情绪,还是在静室里一个传一个,弥漫开来。

少年被这种情绪感染,犹豫良久,方才绞着手,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想、我想……大约是旧病犯了。"

旧病?众人都是一怔:瞧这少年活蹦乱跳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久治不愈的症候啊。太后便问:"小郎君……有什么病?"

"大约是、大约是……"少年一脸的羞于启齿,期期艾艾了半晌:"离魂症。"

离魂症?意外的不仅仅是太后和羽林郎,连住持都小小吃了一惊。肝藏魂,肝虚则邪气侵袭,每卧,则神魂离散。住持年少的时候就听说过,某地某人,一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在千里之外。

莫非、莫非这小子当真不是装神弄鬼、想接近太后?住持也疑惑起来。又听少年补充道:"我听母亲说,是我幼时寄养在寺中留下的毛病,很多年了,犯的次数……倒是、倒是不多的。"

"小施主既是幼时就寄养在寺中,耳濡目染,想必精通佛理。"住持说道。

那少年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小郎君!"太后忽然发话打断他,少年看她一眼,虽然并没有尊敬的意思,但还是收了冷笑,问:"小娘子有何见教?"

"小郎君当真不记得阿难尊者么?"这句话却来得奇突,之前太后问阿难,问的是知道与否,如今再问,却是问记得与否,就好像这个少年,天生就该知道阿难一样。少年眉目一动,仍是摇头:"记不起来了。"

太后却点点头,又问:"那么,你是谁家子弟,总该还记得吧?"

"这当然记得。"少年微微一笑:"我姓郑——"

"行三,"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一时众皆回头,看到皇帝。皇帝说道:"是荥阳郑家的子弟,郑三郎,你婶娘在此。"说着微微侧转身,露出郑夫人的脸,郑夫人尚未开口,那少年已经叫了起来:"婶娘怎么在这里。"

郑夫人在皇帝和太后的注视下,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到少年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混账子,见了太后和陛下,还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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