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元年走到三月,从冰化雪融,到春暖花开。在许秋天的悉心调养下,谢云然的脸色比之前要好上很多。
生娃这件事对于女人来说,自古就是鬼门关。嘉敏前世没有生养过,也没有起过这个念头,横竖萧南是没给,后来是妾身不明。反正这会儿她看着谢云然巨大的腹部,掰指头一算,就是心惊肉跳。
这时候格外想念昭诩——就该把昭诩找回来,让他看着。她并不知道昭诩没有能够出城。虽然围府的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他们说的话,哪里作得了真。他们还说王妃和昭询也落进了元明修手里呢。
笑话。嘉言不至于连母亲和弟弟都带不出去。白瞎了那几百部曲么。
外头不打了,只围着也是气闷。嘉敏猜昭诩是北上了,王妃顾着昭询和嘉言,又知道王府无恙,自然撂下不管——府中存粮、存药嘉言都是知道的。日子一天一天这么过,遗憾也不过是今春不能出门踏青。
也不知道父亲几时回来。前世南平王收拾云朔乱局也花了不短的时间。打仗这回事,真正交战可能只有半天,一两天,时间全花在行军,扎营,相持和寻找战机上。这回又赶上洛阳动荡,就怕军心不稳。
然而那也不是她顾得到的事。
嘉敏看着账簿发呆。
她总觉得她像是遗漏了什么。没有能够阻止太后弑君,或者没有能够阻止洛阳城破,以至于元明修上位?她不知道。太后和皇帝哪个胜出更好——前世皇帝胜出,她父兄惨死;这次太后胜出,洛阳城破。
对于整个庞大的世界来说,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置身其中,都如盲人摸象。摸不准的何止贺兰初袖。
“姑娘、姑娘!”一愣神,几乎以为是竹苓。
回头才看清楚是半夏。半夏这阵子可忙,抚慰伤员,调度物资和人手,清点库存——换季了,虽然是在乱中,也不能让人不换衣裳。大伙儿都知道她是画屏阁的当家人,半个主子,可以代嘉敏说话。
半夏眉目里一缕忧色:“姑娘,外头说,二娘子回来了。”
嘉敏“啊”了一声。
如今府里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也一直没有听到郑三的消息。
嘉敏猜他多半是跑了,没有留在城里等死的道理。当然不会带上嘉欣。嘉欣来这里做什么——诚然元明修不会放过郑三,但是她这里比郑宅又好到哪里去了。眼下还围着呢,她倒是来自投罗网?
嘉敏也懒得起身,只道:“你让人传话给她,就说府中都好,叫她不要挂念。”
“不、不让她进来么?”一直服侍在侧的曲莲忍不住插嘴道。
嘉敏道:“如今府里有一口算一口,吃穿用度都是有数的,哪里来这么多粮食浪费。再说,她出阁也有小半年,郑侍中明媒正娶的夫人,还能亏了她?开门放她进来,不就和咱们一样被堵住了吗?”
郑家难道没有护卫?总不成郑三全带走了吧。她手里有的是银钱,还怕没处花?何必进来一处委屈呢。说到底,嘉敏也不觉得嘉欣能有与自个儿同生共死的心气——就连袁氏与嘉媛她也没信到哪里去。
“她说她恳求了汝阳县公……”
“来做说客么?”嘉敏奇道。嘉欣哪里来的信心,以为能说服她?元明修又哪里来的底气,以为是个人能就口灿莲花?
“婢子也这样想,”半夏苦笑道,如果只是嘉欣来求见,她大可以代姑娘做主拒绝了,“但是——姑娘看看这个。”
半夏伸手过来,手心张开,嘉敏看了一眼。嘉敏在首饰衣裳上算不得用心,但是常日里看得多的,哪里会不认得。
当时怔了一下,竟问道:“哪里来的?”
人已经站起。她心里也知道这句话是不必问的。之前送温姨娘出城,算到了云朔的兵荒马乱,没算到洛阳城破。
这东西会落到嘉欣手中,她想不明白,也不必想——
嘉欣是坐着吊篮进的王府——承平时节,南平王府竟然有这种东西!她这位伯父与堂兄端的会居安思危。难怪久攻不下。在墙上就能看到三娘,果然是来了。站得稳稳的,穿一色的白。眼睛也没往上看。
有阵子没见了。自上次瑶光寺外荒唐的捉奸之后——如今想来,简直像一场梦。
从平城到洛阳,从王府到皇宫,这大半年,寻常人三生三世都不够。这时候想起才到洛阳,才进王府见到堂兄堂妹时候,那也是三月,或者五月?天已经开始热了,花园里垂垂地坠着青色的石榴。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梗直了脖子,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往下溜。她记得嘉言脚上银灰色缎子鞋,攒得如花一般,鞋尖上密密镶了一圈色浅红色的碎珠子。
她当时艳羡地想,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一双鞋——这样一双,一看就知道主人备受宠爱的鞋。
其实无论南平王府还是郑家,再到元明修,物质上都不曾亏欠她。但要说到多少好东西,好东西是需要时间来攒的。就连识别好东西的眼光,也都需要时间。嘉欣已经算是有心人。不然,如何认得温姨娘的玉佩?
吊篮落实到地面上,自有婢子上来扶她,待抬头来,眼睛里已经含了一包泪:“三娘!”
嘉敏道:“郑夫人——扶郑夫人进府!”
这是连一句“二姐”都不肯喊了。再左右看时,也没有看见袁氏和嘉媛,不知道是嘉敏封了消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嘉欣也不敢作色,横竖她用心不在这里。乖乖低头跟着嘉敏进了画屏阁。
分主宾落座,嘉敏还叫人上了酪饮和小食,待嘉欣喘过气来,方才问:“郑夫人这枚玉佩从何得来?”
“三娘!”嘉欣再叫了一句。
嘉敏依旧板着脸:“郑夫人。”
嘉欣也知道瑶光寺外把嘉敏得罪得狠了,眼睛一眨,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三娘……”
“郑夫人!”嘉敏正色道,“想来汝阳县公让郑夫人前来,不是为了与我闲叙家常——我姨娘人在哪里?”
嘉欣:……
三娘一向是个脸硬心冷的,她怎么就忘了呢。
却捂住脸,抽抽噎噎地道:“姨娘、姨娘已经没了……”
嘉敏攥紧手心里的丝帕,心思飘来飘去:她说的不是真的,当然不会是真的。姨娘、姨娘自然不会……她是元明修的人,不管是被迫还是主动……她说的话当不得真……这样说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样说对元明修有什么好处?
她原以为是温姨娘落在了元明修手里,拿来要挟她。但是她说、她说姨娘没了。姨娘没了他们还拿什么要挟她?她吃力地想要想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几个生硬的字,就像没煮熟的米,怎么都咽不下去。
克化不动,囫囵着滑下咽喉,囫囵着硌在心里。
“……我听说洛阳城破了,郎君也一直不见回来,出门一看,乱得很,人一窝蜂往外头跑,我也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被裹带了出去……”嘉欣的话远远近近地在耳边响,“到城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到处都是人。后来听到马蹄声,越发乱了,人推着人、踩着人,我心里慌得很,瞅了个空退到路边上去,藏在树后头。后来马蹄声又远了,人也散了,天快要黑的样子,我寻思,还不如回城。”
嘉欣原不是洛阳人,不熟悉洛阳左近,也绝无亲友可以投靠。糊里糊涂被裹挟出城,又糊里糊涂打算回城,也是情有可原。
嘉敏只管听着,不插嘴,不问——她心里还乱着呢。
“我从树后出来,辨明方向,忽然听到有人喊‘二娘!’”嘉欣道,“我很是吃了一惊,那声音又喊了几句,却是一句比一句弱,我心里想,莫不是家里哪个丫头也跑了出来,便寻声找了过去。”
“是我姨娘么?”嘉敏到底还是没忍住。
嘉欣张嘴,先点了点头,又哭了一声,方才抖抖索索说道:“那时候、那时候姨娘就已经快不成了。”
“姨娘一个人么?”嘉敏反而没有哭,问话的声线也是清楚的。
三娘当真心硬,嘉欣心里想。皇帝说前年冬温姨娘的女儿险些被三娘逼死她还不信,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
“不知道。”她说。
“怎么会……不知道?”嘉敏再怔了一下。如果嘉欣说温姨娘是一个人,那她定然是假的,她派了一百人跟去,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只有一个人。但是如果温姨娘身边还有人,怎么会落到……
“当时天就快要黑了,”嘉欣说,“到处、到处都是……尸体,”她声音抖了一下,仿佛她看到的不止是尸体,还有咕噜噜乱滚的头颅,断手断脚,拖一地的肠子和血,“我、我也不敢细看……大约是还有人……”
“天快黑了,你又藏身树后,姨娘如何就能把你认出来?”嘉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