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嘉欣一早与元明修对过的词。
其实也不必说得太详细,洛阳城破,谁人不慌,何况嘉欣这样一个没见过血没杀过人也没逃过命的小娘子,只要想起当时被拖出郑宅的恐惧,都不用装,真心实意的眼泪自然而然夺眶而出。
嘉欣捂住嘴哭上一阵,抽抽噎噎道:“三娘在怀疑我么?”
嘉敏不做声。丝帕里裹着的玉佩总是真的。
她总不能骗自己说是温姨娘遗失在路边,恰巧就被嘉欣捡到。便是伪作,也没有这么像的。玉佩上首尾相衔的小鱼是她从小看到大。嘉欣在府中才住了多久,这块玉佩才见过几次,素日悬在温姨娘胸口,也不见得就方便凑近去看。
“我、我——”嘉欣的抽噎变成大哭,“我就知道——”
“不是我怀疑郑夫人,”嘉敏这时候突然又出声打断她,慢条斯理说道,“郑夫人也没有与我解释过,如何能在重重包围中递进话来。”
“半夏没有与三娘说么?”嘉欣擦了一把眼泪,“她没与你说么,我在陛下面前保证我能说服三娘……”
“所以,你是来做说客?”
“当然不是!”嘉欣断然否认,“我、我哪里能说服三娘。我就是被抓到了,实在没有办法脱身,方才、方才——”
“也就是说,你骗了汝阳县公?”嘉敏问。
“也、也不算是骗,”嘉欣嗫嚅道,“我、我这不是进府来,试图说服三娘么,这要三娘不听,我、我能有什么法子。”
“但是你也知道,我未必就容你进府,所以你才拿出我姨娘的……玉佩来?”嘉敏刻意跳过“遗物”两个字。
“……是。”嘉欣道,“我知道我从前……从前是我错了,三娘你大人有大量,是我错了,打一开始我就该听三娘的,不该与郑、不该与郑侍中有牵扯,三娘说得对,他不是良人,可怜我后知后觉……”
这话里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郑郎不是良人,她一早就不该鬼迷了心窍,然而她怕呀。她不为自己打算,还有谁为她打算,她不像三娘、六娘,有父兄可以依靠,有母亲疼爱。她有什么。她甚至不如五娘,五娘还小,还有时间。
当时能抓到的,就只有郑郎——何况郑郎生得那样惊心动魄的艳色。那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够抵御的。
嘉欣这厢哭得情真意切,嘉敏终于稍稍动容。她知道郑三定然对嘉欣不怎么样。她谎言欺骗在先,无故猜疑在后,郑林又不是软柿子,哪里能任她拿捏。要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偏嘉欣也不是。
嘉欣的袖子已经湿透了。她没有带帕子,也没有上妆,哭得整张脸都像是在水里泡过,实在狼狈可怜。
嘉敏看了看曲莲,曲莲会意,亲自去打了水来,说道:“二娘子,洗把脸再说吧。”
嘉欣泪眼朦胧看往嘉敏,嘉敏没作声。
嘉欣战战侧身,哑声道:“不敢劳烦……”双手捧起水,草草洗了一把脸。就听嘉敏问道:“我姨娘……后来呢?”
她信了……嘉欣心里狂喜,手巾在脸上又多捂了片刻,生怕形容中露出破绽。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惧怕三娘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大约是昭诩迎亲那日的杀气,又或者瑶光寺外的镇定。
她也不知道。
不过至少她知道,要骗过三娘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也没有第二次机会——让三娘看穿她的图谋,三娘未必就不敢杀她。这兵荒马乱时节,她完全可以瞒过她的兄嫂和妹子——原本他们就没有多在意她。
嘉欣小心翼翼把手巾放回盆里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戚容:“姨娘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句‘三娘’……”
嘉敏脸上全无表情,只是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刷”地一下雪白,白得全无血色。
“姑娘、姑娘!”曲莲和甘草登时就慌了,一左一右抓住嘉敏的手连声唤道,“姑娘、姑娘醒醒!”
嘉欣傻了眼。她之前也隐隐听说温姨娘是三娘和世子的姨母,不同于一般侍妾。特别三娘,是温姨娘一手带大。但是她进府之后,也没见三娘如何亲近她。只当是姑娘大了,知道自重身份了。
如今看来,竟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赌对了!
她其实并不知道温姨娘被护送去云朔为的是什么。元明修也不知道。只是推测,如果不是去见南平王,那多半是去寻咸阳王妃。三娘既然能狠心逼咸阳王妃去死,怎么对温姨娘却这样情深义重?
她起先不过是赌一把。在元明修身边这半个月,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舒服的半个月。有人重视她,有人宠爱她,但凡她想要的,她总能得到——她原本也不是太贪心的人。她只是一直都没有太好的运气。
她想要留住这种运气——虽然她之前没有进过宫,也没有见过几个妃子,但是她也知道,六宫佳丽并非浪得虚名。
如今是时局不稳,皇帝还没来得及广纳后宫,这是她的机会。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她不可能晋身皇后,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妃子的名分。她姓元。皇帝留她在宫里,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君恩不可恃。她已经在郑林身上吃过的苦头,如今不能再吃一次。
她必须在时局稳定之前获得自己的利益——皇帝答应她,只要她赚三娘出府,就封她公主。
她从没有想过她也能得到公主的封位,和三娘、六娘平起平坐。
她也完全不能够明白三娘在负隅顽抗什么。洛阳城已经下了,皇帝已经登基,年号已定,百官也归顺了,她一个外三道的公主能怎么样?先帝已经驾崩,太后服罪自尽,皇帝又不是外人,他和先帝一般是高祖子孙。
——可怜嘉欣一直被郑林拘在后宅,根本不知道在先帝与元明修之间还隔了帝位半日游的小公主和昭询。
就算伯父回京,面对既成事实,伯父又能怎么样?他还能造反?吓!早早熄了这个心思罢。
嘉欣这样想着,画屏阁已经乱作一团。
曲莲也不知道是该掐姑娘人中,还是用冷水敷脸……都没来得及,嘉敏微舒了口气,“慌什么。”她说。
声音虽然轻,却是清楚的。
“姑娘!”甘草泪眼婆娑,“姑娘可吓到奴婢了!”
嘉敏咬了咬唇,抓住她的手说道:“我姨娘她——”
“姑娘节哀!”曲莲和甘草双双跪了下来,又是焦虑又是惊恐,生怕嘉敏再昏过去。如今府中,可再没人能主持大局了。
嘉敏“嗯”了一声,吩咐道:“曲莲你带二姐姐去世安居——如今五娘也在那里。”
曲莲犹豫了一下,方才应道:“是——二娘子请随奴婢来。”
嘉欣看了嘉敏一眼:“三娘——”
“去罢。”嘉敏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嘉欣如获大赦,心里雀跃,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曲莲走了。
“甘草,”嘉敏道,“你也出去。”
甘草叫道:“姑娘!”
“出去!”嘉敏喝了一声。
甘草不敢违拗,也不敢走远,就在门外,把门带上。
外头风一吹,脑子醒了一些,她才意识到,方才二娘子说给姑娘听的,是温姨娘没了。
温姨娘是个不太精明的妇人,她也好,苏木、苏叶也好,就连南烛,在温姨娘面前也多少打过饥荒。特别苏木苏叶那一对,恐怕是坑了温姨娘不少。温姨娘当然也恼怒过,但是恼怒之后,也就罢了。
她都抓不到她们的把柄,也不是那等狠心的人,做不出把人打死,或者发卖出去这样的事。前头几个被发卖的,还都是南平王做的主。
就这么没了。这让甘草有些惊慌。她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惊慌的是什么——先是竹苓没了,然后是温姨娘。厄运就像是遮在头顶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下雨来。会不会下到她的头上。
她并不知道这朵厄运叫乱世。
她并不能想那么远,但是她想到温姨娘,忽然就摸到面颊上冰凉的液体。她哭了。
“出不去。”文渊阁下,谁都想不到的地方,有人嘟囔了一句,“再等等。”
昭诩心里是崩溃的。
这个白天与夜晚界限极小的鬼地方,他都不知道自己呆了多少时日了,几乎有半辈子……这么久。他的妻子即将临盆,难道他连儿子出世都赶不上么。不过,谢天谢地,至少家里人都出去了。
昭诩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又担心地问:“元明修不会拿我的下落哄三娘她们回来吧?”
云娘有身孕,三郎又小,都是不宜长途跋涉的。昭诩估计王妃不会带他们北上,最多就是给父亲送信——父亲看到洛阳丢了,还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想到这里,昭诩心里又多崩溃一次。
他怎么就那么大意呢当时!
“哪能呢,”郑三漫不经心地剥着鼠皮,这玩意儿吃起来实在太腥,要不是……他是宁肯饿死都不想吃,“你家三娘子这么精明,哪里能轻易上当。”
“你哪个眼睛看出我家三娘精明了?”昭诩哼了一声。他家三儿才好骗呢,他忧心忡忡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