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里,元明修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倾国之兵,打了这么个结果,是他完全不能接受。天命呢?他从青州一路杀到洛阳,畅通无阻的天命呢?上天不眷顾他了吗?他这时候想起安溪,未尝没有懊悔——可惜了安溪是吴人。要是燕人——
他手里就没有一个两个能用的!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忿忿地想,指甲掐进美人皮肉里,美人吃痛,却不敢叫。眼睁睁瞧着天子披衣起身,扬长而去。
显阳殿中,召了三五亲信来见。都听说了相州的消息,显阳殿里气氛低落。要论来,二十万对上三万,原本并无败理,偏生一败再败。究其因,一来是六镇降军原本悍勇,如今是死里求生,都知道再无退路,战斗力不比寻常;二来陆扬临阵退兵,绍宗反戈一击,于士气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要说以少胜多,古来也是有的。牧野之战,昆阳之战,官渡之战,淝水之战。只是想不到会落到自己头上来罢了。
之前广阿战败,他还能暴跳如雷,痛斥众将不能同心协力,是因为斯时虽败,实力尤在。韩陵再败,他却说不得这话了:陆扬退了,绍宗叛了,元钊被活剐了,元明炬领着残军败将,虽然仓皇,好歹回来了。
要是连他都不回来,难道让羽林卫和内卫上战场?元明修心里恨得要命,胡氏死了就死了,却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洛阳高门让她得罪得这么干净,宗室里战将凋零,连个六镇的破落户都打不过。
可恨。
兰陵也是可恨,她是他元家的公主,他也没亏待她,食邑,封号,从前怎样,如今还怎样,给她找的夫婿,人家如今已经金陵登基,她就是现成的皇后,结果怎么着,她不要!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难不成她那个死鬼爹,还能给她找到更好的?
就别提她那个死鬼哥哥了,他才不相信他能从他眼皮子底下出洛阳,到邺城去登基呢。那更可恨,原本以为不过是个草台班子,结果传回来的消息,服饰、流程,竟然比他在洛阳登基还来得规矩。
后来听说了是郑光祖投奔了相城。吓!郑家,可恨!自洛阳城破,洛阳城里就再找不到郑家人,哪怕是一个呢!他就知道是他不看好他,宁肯投奔一个流匪,也看不上他正儿八经的宗室!天理呢?
元明修觉得自个儿太阳穴都在突突突地直跳,去了郑家,还有李家。李家在胡氏手里就灭了门,谁知道最近传回来消息,那个被兰陵公主兄妹送出洛阳的李十一郎竟然还活着,竟然也投了周城手下!
他倒是好气度,未婚妻拱手让给主子。元明修恨得牙痒,兰陵前后找了三任驸马,就没一个省油的。你要说她红颜祸水——这话安她家六娘子身上还差不多。就那么个不假辞色的寡淡人儿。
王思正道:“慕容将军认为,洛阳无险可守,建议西迁。”
“别提他!”元明修怒气冲冲地道。韩陵战败,慕容泰家也不回,一路往西去了。他留在京里的,统共就只有妻子——还是他元氏的公主。公主倒在其次,冯翊她爹是他的大金主,他总不能这么点面子都不给。
冯翊早就进宫哭过了,说婚事是天子所赐,如今驸马跑了,她这里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好吗!
西迁,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跑路。周军韩陵大胜之后,趁势拿下晋阳,一路州县望风而伏,叛的叛,降的降,如今就指着司州能抵挡一二,不然虎牢一破,洛阳就完了。
“高祖千辛万苦营建洛阳,以为百年基业,朕要是丢了洛阳,他日有何颜面去见高祖于地下!”
王思正心道如今是虎牢未破,要虎牢破了,兰陵公主兄妹进到洛阳,还有什么他日不他日,即日就要去见高祖了好吗!因苦苦劝道:“慕容忠贞之士,经营关中也是为了对抗六镇贼人,陛下不可苛责过甚。”
元明修道:“陆四也进了关中。”
慕容泰领兵进关中是一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如今还看不清楚,但是陆四定然是打算好了的。他去陆府拿人的时候,已经不剩什么了。就剩了个南阳王妃,面色惨淡——显然是未曾预料这个结果。
然而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也不算是陆家人。何况总还看着元明炬的面子。元明修觉得自己憋了好几口血在心头,硬生生吐不出来。
王思正没有作声。
当初陆四连夜进京,元明修喜得像是天降祥瑞。他当时就想,这人原是奉命镇守青州,却能统领河南道十三州联军,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奈何元明修信他。当然事到如今,他总不好说:“……我早说过吧。”
只能劝慰皇帝道:“陆将军怯战,陛下可以大义责他。”定性为怯战而不是叛逃,免得彻底把人推到对立面去了。
元明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也只能叹一口气,说道:“国事多艰,朕如今能倚靠的,不过诸君,诸君莫要负我。”
王思正、穆昭几位皆躬身道:“不敢有负陛下。”
又商议了些守虎牢的细节,明确职责,方才散了。
穆昭出了宫,一路只觉得可笑。岂不是可笑。自正光末年到永兴二年,总共不过两年光景,这昭阳殿里换了多少人。他当初是心炙富贵,站过先帝,站过南平王,后来他决定不选了,谁在昭阳殿,他就站谁。
天子赐了乳母与他做妻。
他后来再听到冯翊的名字,就觉得刺心;如今听到慕容,心里都刺。他又好到哪里去了,他还不是丢了她跑了——然而他总疑心慕容泰的这次入关,冯翊心里是有数的。不过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了。
他打生下来就是公主府的宝贝公子,他母亲是高祖之女,虽然不及彭城长公主受宠,也是一等一的爵位。然而权贵两个字,从来权都在贵之前,没有权,贵就是无本之木。人只羡慕他鲜衣怒马,不知道他虎视眈眈。
然而他就是生了七八个心窍,也猜不到这洛阳的风云变幻。费心费劲地往上爬,到头来都像是笑话。
笑话。穆昭浑浑噩噩地回了家,穆郭氏迎出来,柔声说道:“郎君辛苦。”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过去。从前她可没这么柔顺。一进府就把他的姬妾打发了个干净。那个腰软如柳、跳得好春莺的阿曼更是生生被打杀了。她死的时候还牵着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郎君救我——”
大夫说:“已经救不得了。”
他给她家里塞了些银钱,好生发送了。逢年过节,也给她烧纸。当然都背着郭氏。母亲那时候安慰他说,就算娶的是冯翊,这些个妖妖娆娆的,也一样会被打发掉。那或许是真的。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冯翊……再怎么着,冯翊也是公主,也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郭氏呢。他简直不能直视她的脸。
连身边婢子都通通被换成粗粗笨笨的。一个伶俐看得过眼的都没有。穆昭喝着酒,心里头着实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当初南平王意外身死,何至于此。好容易他得了元十九的信任,如今又扑了个空。
“国难当头,郎君倒在这里饮酒作乐!”郭氏闯进来,她知道她是凭什么能得到这样俊美风流的郎君,能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元明修,她就是八辈子也想不到能有这样的福气。她对于城破的惶恐,更甚于元明修。
穆昭醉眼迷离,看住她只是冷笑。
“郎君——”郭氏一把推开美婢,也是奇怪了,这府里能看的婢子不都打发出去了吗,又哪里冒出来这些?然而这时候她却没了当初喊打喊杀的底气,只狠狠剜了这些小蹄子一眼,“郎君醒醒——”
“我告诉你,”穆昭笑吟吟捏住她的下巴,郭氏喊了一声疼,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我告诉你,你怕城破,我不怕……他元十九怕兰陵,我不怕。你当玉娘怎么没的,我穆家对兰陵有恩,她进洛阳,我穆昭好着呢……”
“你——”郭氏张嘴,咕咚一下被灌了好大一口冷酒,呛得连声咳了起来,“你就不怕、不怕我告诉十九郎——”
“你倒是去告啊,”穆昭笑得更狂,“去啊,谋逆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十恶不赦,九族连诛,你是我的娘子……啊哈,我死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我就是死了,也要拉扯你这个贱人去下地狱!”
郭氏一阵战栗,她丝毫不怀疑,她这个俊美的郎君会有这样恶毒的心思。他不会放过她,他恨毒了她,也恨毒了她的十九郎。一旦那个什么兰陵进了洛阳,她的下场……郭氏呆呆地想,她的下场,还不如去死。
永兴二年九月,穆郭氏出首告夫,元明修赐穆昭鸩酒,白绫。
穆昭饮酒伏罪。
穆郭氏自尽,与穆昭陪葬。
冯翊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人坐了许久,她想不到他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后悔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但是并没有太久。金玉一样的公子,她记得他们重逢的那天,是正光五年春,春光如烟柳,他踏青归来,纵马绕着她转。她掀起帷幕笑了一声,她认出他来了。
他们幼时相识,重逢正好,却最终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