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启思有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爷爷的说法,“这篇报告如此厉害?孙儿实在是看不出来。”
李太爷点点头,“确实如此厉害。你我不熟悉怎么种痘,但是看完这篇报告后就有了一个大概的理解,知道怎么种痘,种痘有什么风险,种痘有多少花费,种痘耗时多少。
报告全部用数字说话,让人无懈可击。如此一来,天子和内阁六部就能知道种痘的各个方面,很容易评估种痘的优劣,于是推动种痘就成了弘治元年最大的德政,没有人能提出质疑。
你看看,从内阁收到这份报告到内阁下决心全国推广种痘,才用了多长时间?这就是这份报告的威力。”
李太爷感慨的说道,“以前本朝想办一件事情,哪有决策种痘这般容易?好不容易说服了内阁,司礼监要研究下,好不容易下到了六部,科道也要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如果办事的时候,能跟种痘一样用数字说明问题,把优劣说清楚,上面下决策就没有那么多扯皮了。
爷爷做地方官的时候,就怕上面朝三暮四,决策不清。两广剿匪那会,一会要剿,一会要抚,我们这些具体做事的,只能左右摇摆,不知所措。遇到一个不对付的,就被弹劾回家了。”
李启思知道爷爷被触到了伤心事,也不多话,就安静着听着。
李太爷感慨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隐隐说道,“我儿未历朝堂,不知道朝堂的奥秘。在你心目中天子跟内阁诸公应该是十分神圣吧。”
李启思点点头,也不多话。
“嘿嘿,实际上呢,天子就是一个被群臣关在深宫之中的傀儡,他看到的想到的都是我们大臣愿意给他看到的,愿意给他想到的。”
李启思万万想不到爷爷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顿时头上冒汗。
“皇帝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自身的处境,所以从宣德年间就开始豢养太监,让他们跟咱们大臣狗咬狗,皇帝好居中掌控朝局。”
“说完皇帝,咱们再说说内阁”,李老太爷显得谈性很浓,
“本朝没有宰相,皇帝自己处理天下万事,东西南北中,一切尽在皇帝。天下每天有太多事务,皇帝忙不过来,就开始设立内阁,一开始的初衷,内阁就是皇帝的秘书,秉承皇帝的想法书写奏折,所以要求文章一定要写得好。
但是宣德以来,皇帝深居九重之外,不谙世事,怎么可能有能力处理得了那么多奏折。所以就不得不让内阁票拟,但是又不放心大臣,就让太监披红,让科道监督。这样一来,就容易扯皮不清,遇到事情无法决定了,就由皇帝仲裁。
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内阁权力越来越大,内阁辅臣就成了事实上的宰相,而内阁阁员都是翰林,所以本朝就有非翰林不入阁的传统。
但是本朝的翰林一直在中枢,一天地方官也没有做过,他们实际上也不知道地方的实情,能做的只能是谨守成规。
所以,事实上,皇帝和内阁都不清楚地方的细务。他们只能通过奏折来研判事务,来发号施令。
但是地方的奏折往往水分很大,皇帝和内阁没有经验怎么能判断出来真假?这样子各人观点不一样就是理所当然了。
接下来就是吵架,扯皮。事情说不清楚,上书的人的品行可以说一说,品行不好的人他肯定做的不对。
所以本朝才会出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有识之士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你现在明白,张子卓那份种痘报告的意义了吗?”
李启思这个时候从爷爷的长篇大论中醒了过来,沉思道,“是不是天子和内阁诸位相公都希望,以后的奏折都能如张超的种痘报告一般用数字说清楚经过得失,好方便决策?”
“我儿所言甚是,内阁刘相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李老太爷接着转移话题道,“那张子卓能上这样的报告,足见其人做事何等的细致,虑事何等的周全。这样的人才,朝堂诸公看在眼中,能不欢喜吗?能不记在心中吗?”
李启思这个时候也彻底明白了,“爷爷所言甚是,张子卓这一点,孙儿确实不如。”
李太爷接着说道,“可是这样的人,我们李家却抢了他的功劳。能不深恨我们李家吗?
爷爷把你妹妹嫁与其侄,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
唉,你父亲一向目光短浅,老夫不好与他言明,只得逼迫于他。
你虽然与那张秀才有些差距,但爷爷观你尚有可造之处。你要记得官场不是仅仅能做事就可以的。你要学习张秀才的长处,规避他的短处,这样才能不负爷爷的期望。”
李秀才低头思索片刻,点头称是。不过心里还有疑惑,“爷爷,那张超现在仅仅是个秀才,离得中进士还差的很远。而且张超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种痘,没有孙儿用功。南直隶科举如此艰难,孩儿虽是书香门第,也不敢说一定能有所成就,爷爷为何如此笃定他能有更换门庭之日,才一定要嫁妹妹于其侄?”
李太爷摇摇头,“你这孩子,写了这么多的八股,难不成真的被洗脑信了四书五经了?”
“你要牢记,四书五经就是块敲门砖。八股写得好是容易中举,但是中举却不一定要写的一手好八股。
说到底,八股取士只是朝廷选拔人才的一种方式。现如今朝堂诸公都知道张超,张超想不中举都难,更何况他还得到了刘首辅的,刘吉可是不怕弹的。”
李启思听完心里百味交集,不自觉的低声说出了不该说的的话,“那我李启思岂不是要被张超这厮压上一辈子?”
李太爷虽然老了,听力却不错,叹道,“老夫就知道你对那张超起了瑜亮情结。
老夫看过张超的过往,他的府试和院试都高你一名,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心结。
唉,这可如何是好?”
一向智珠在握的李老太爷面对自己最喜欢的孙辈,此时不自觉的泛起了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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