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骆章的眼泪深深地刺痛了陈爽,陈爽想如果不是因为骆章的眼泪他或许不会跟他走。骆章的眼泪他并不陌生,从前的某个夜晚,骆章在他身后叫住他说,你以后别打架了……他那时以为是雨水浸湿了骆章的脸,直到现在他才肯定,那不是雨水,那是泪。
骆章的父母对于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没有反对,也没有欢迎,而这正是他期望的。当他和骆章躺在床上时,他想骆章会问他很多问题,骆章的眼睛已经写满了疑问。他将不会给他任何答案,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这短短半年里的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他说不清。
而骆章什么也没问。
寒冷的夜晚,他妈相依相偎。骆章靠着他,他感觉到骆章的颤抖。后来,他听见骆章低沉地说:陈爽,我很害怕。
怕什么?
不知道。骆章更紧地靠住了他,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
别怕,有我在。
是的,有你在。
骆章不说话了。陈爽感到骆章更激烈的战栗。他们都害怕。害怕夜晚,害怕白天,害怕现在,也害怕未来。他们彼此安慰,可是让他们害怕的正是彼此。他们害怕这一刻的无限接近正是下一刻的无限远离。
27
骆章说你去看看童童吧。童童也回来了。
童童的窗户灯火通明。陈爽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梧桐树赤身露体地被夜雾包围。冬日的夜雾是一种神奇的物质,最初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像发酵一般不断扩大,终于充溢了天地,仿佛一床夜的被子,夜色是被面,夜雾则成了实体的内容。
童童窗户的灯火成了一团朦胧的光晕。陈爽犹豫再三,鼓足勇气,这才弹出手中的小石子。一下、两下、三下,窗户洞开了,他看见了童童的身影。童童拉开了百叶窗,打开窗户,向他所处的位置张望过来。
他们都没动,夜深雾浓,他们都看不清彼此,却这样一直对峙着。后来童童从窗边折回了身,走下来楼。他看见童童穿过夜雾来到了他的身边。童童说,你好!
他们的开场白让人失望。他觉得自已有必要说点啥什么,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泄气了。他说的居然也是——你好!
他们又一次地对峙着,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窘迫和尴尬。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依然是童童先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他说不出来。比如他的牵挂,他的思念,他患得患失不知道是得是失的纷乱心情。他垂着头,不敢看她。
童童说:没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别!他拉住了童童,童童深沉地望着他。他说,你陪我走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街直走到底,又走上另一条街。一连走过了三条街。这条街通向柳汀巷。漆黑深邃的柳汀巷,所有的光亮消失殆尽。陈爽突然抱住了童童,强行索吻。童童无声却坚决地反抗着,她咬破了他的嘴唇。
童童。她听见他说,那声音里都是痛苦和不得解,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对她说了一句: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她停止了挣扎。这一句有毒的誓言击中了她。在柳汀巷的阴影里,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匹银白色的小母马,狂乱的少年驾驭着她冲向了深渊。夜那么深,雾那么浓,她看不清这句誓言,她看不清那个奋力冲刺的少年。她看不清他们。
28
除夕之夜,他们三人又回到了江北中学,并排坐在操场边的铁架梯上。童童居中,左边是陈爽,右边是骆章。操场空无一人,不时有焰火在校园外的夜空绽放。这是个晴朗的夜晚,喧哗和宁静并行不悖,他们如痴如醉地遥望夜空,看那些焰火绽放了又凋落,凋落了又再度绽放,任时光匆匆,任岁月如梭,任世事无常,任宇宙变幻,就这样直到灰飞烟灭,多好!
真希望我们不曾长大,童童幽幽地说,真希望我们不曾懂得;可是我们真的长大了吗?我们真的懂得了吗?也许,仅仅是也许。
也许成长是永不停止的进行式,也许花一生的时间我们依然不是什么都能懂得。那么我们还计较什么呢?我们的一生有如白驹过隙,一弹指一挥手,已不可挽回地向墓地更近了一步。一百年太长,只争朝夕。其实一百年也不长,一百年也只如同一次朝夕。
我最有意义的日子是在高中度过的。我记得刚入学,丁老师就要我们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当时觉得很苦很累,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有意义。你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你向这个目标靠近,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真正的幸福总是要时过境迁才能体会得到,而高中我们只能经历一次。
高三的时候,升学的压力让我濒临崩溃。我知道我一定能上我理想的学校理想的专业,我有这个实力。但是在结果正式出来之前,过分的自信不过是一种愚蠢的狂妄。我起早贪黑,全力一搏,只差没有头悬梁锥刺股了。
夜里,通常在这个时候,我会在操场上跑两圈走两圈,甚至吼两嗓子。我发现这是个发泄郁闷的好办法。体力的消耗能有效地调整我们的情绪,是脑力劳动的有益补充。
我是不是老了?童童摸了摸自己的脸,担心哪儿长出了一条皱纹,她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好怀旧的老婆婆。而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除夕之夜,他们追味着往事,享受着宁静,看时起时落的焰火。零点时刻,一时间炮仗盈耳,红衣爆竹四处炸响,空气中硝烟弥漫。童童说,又大了一岁,我再也不好意思要长辈们的压岁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