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山腰,首长站住了,转身向十里长冲看了又看,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痰,跟随的人知道首长要讲话了。首长的讲话不叫讲话,叫指示,是上级向下级下达命令,那么下级要记下来,照着首长的指示去做。于是,县长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跟随的人都掏出小本子,从上衣荷包抽下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子,套在笔尾上,一手托着本子,一手握着笔,木桩样的站在首长面前,注意力高度集中,好把首长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本子上,再传达到下级,落实到行动中去。
果然不出所料,首长开口了,那声音像水库上工时,敲钟那般洪亮:“卧龙山,卧龙藏虎之地,好地方啊。山沟深洼,两边山势险峻,地形十分复杂。只要来个顺手牵羊,诱敌深入,把敌人引进来就算是装进了我们的口袋,等两边山头一起开火,再派一个小分队火速穿插到龙头山下,那可是三十六计中的第二十二计,叫切断后路,关门捉贼呢,哈哈哈……”作者推荐:细胞修神</span>
首长这么一说,把提笔记录的人看傻了,不知是记好还是不记好,全部停下了笔,呆望着首长。有位长长脸戴眼镜的人来到首长面前,在他耳边咕嘟了几句,首长好像醒悟过来,哈哈笑了两声又说:“我是个军人,打了半辈子仗啊,从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到把蒋家王朝打退到台湾,我这个在战火中走过来的人,容易触景生情啊,看到有利的地形,就想到打仗上去了。好了,全国解放了嘛,应该一门心思搞建设了。你们兴修水库,好啊,大炼钢铁,对嘛,没有钢铁怎么能造枪炮子弹,没有枪炮子弹又怎么能打胜仗呢。”摇了摇头,挥了挥手又说:“不对不对,怎么又蹿到打仗上去了。”伸手在衣领上摸摸,算是调整了情绪,接着说:“这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对不对?这国家呢,好比一个人,这钢铁呢,就好比国家的粮食,如稻子、麦子、花生、鸡鸭鱼肉什么的,衣有三件不破,人有三餐不饿嘛,有了钢铁,国家就不饿肚子了,不饿肚子呢,那可就身强体壮了,那国家不就富强了嘛,什么样的敌人来犯都不怕他们了嘛,大家讲对不对呀?啊!”首长见每人都在记录,没有人回答。要是在部队做报告,那战士们会齐声喊“对!”可现在这些人像书呆子,屁都不放一个,他的情绪就减了一大半,转身就往山下走。在场的人都跟着走。
张斌心想,首长真是首长,从他嘴里蹦出的话就是精彩,可惜只讲了这么几句。看到首长不看炼钢炉子,那么他一定有心思,这次来不一定是检查的,而是来看一个人的,是看刚才说的那个人。于是他低声问县长:“县长,这位首长叫什么名字?”县长说:“叫吴魁元,你问这个干什么?”张斌是个机灵人,记忆力还特别的好,他想起当年审问彭家昌时,听到有这么个名字,是大军过江中的一个政委,是他把彭家昌的手下带走的。想到这些,张斌眼睛一亮,立即跑到首长面前,又是一个立正:“报告首长,彭家昌虽然是土匪,但过去杀过日本人,现在家里还有个小老婆和一个孩子。”首长脸一下子黑了,骂了一句:“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快,快带我去看看。”
是的,这位首长就是大军过江那年说服彭家昌,解散土匪,跟着队伍打过长江去的团政委吴魁元,他到县里检查工作,确实是专程顺便来看彭家昌的。
现在,普通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杨荷花带着九岁的儿子,日子就更艰难了。虽然上面规定对她管制,但卧龙山人都晓得她也是穷苦人家的根,加之肖老大三天两头的偷偷送点吃的,孩子总算拉扯大了。
杨荷花的工作由肖贵根分配在炼钢铁这个组。肖老大是组长,她跟着组长在后山砍树,今天照顾她,提前回到家,在杨树边的一个草棚子里烧点米糊野菜粥给孩子吃,没想到锅还没烧热,公社张斌就闯进来了,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哆嗦。这张书记没骂她,脸都没有黑,而是笑着说:“省里有位大首长要见你,是我带他来的。”说完转身出去了。
杨荷花听了心里一震,这位当年带民兵抓走丈夫的人,成了剿匪的英雄,今天又红了半边天,是这块天的土皇帝,他带来的信肯定不是个好事情。她想自己大祸临头,又要拉出去批斗了。她拉回在院里玩耍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不知不觉地“扑簌扑簌”往下掉。就这么等了一小会,听到门口有了说话声,好像是一大帮子人的脚步声,可是进来的只有一个人。她没有抬头,看到那人脚上穿的是解放鞋,裤脚也是黄色的,心想,这人一定是穿着黄军装了。这些年来,她最怕的就是那些穿黄军装的人,今天进来的,又是穿黄军装的。她身子开始颤抖了,心跳加速,不知如何是好。见那人的脚步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轻声地叫了一声:“大嫂啊,别低头嘛,看看我是谁呀。”她听到来人讲话的声音是那么平和,还喊我大嫂,这可是多少年没有人这么称呼我了。难道是我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可我娘家婆家早就没有人了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放开胆子抬起头,看了看那人,见那人四方大脸,面带微笑,她感到这人十分面善,可就是想不出来他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见那人在屋里踱了几步,又说:“记不得了吧,大军过江那年……”她猛地记起来了,眼睛一亮,全身一震,吴政委,好人啊,这是自己经常想念的人啊,每次想到丈夫,就会联想到大军过江那年的事,她后悔呀,她替丈夫后悔呢,世间上路走错了能走回来再走,可事做错了就走不回来了,买不到后悔药啊。万万没想到当年的指路人,今天已经站到自己的面前。想到这些,她身子一软,弯下腰来,伸长脖子,张着嘴,下嘴唇抖着,眼泪从呆滞的眼眶里像泉水一样流过脸颊,滴在胸口。那哭声由开始的抽泣到嘶哑的号啕,她好像把多少年来堆积在心中的苦水一下子全部迸发出来,好像卧龙山发洪水一样,倾泻得那么猛烈。
这下可把还不懂事的儿子哭傻了,抱着妈妈大声喊:“妈妈,妈妈!”也跟着哭起来。而这位老首长并没有马上去劝解,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点燃一支烟,他好像不大喜欢吸烟,动作不那么熟悉,烟叼在嘴上抖动着,洋火划了几次才划着。他吸着烟,在她身边踱着步,这步子也只能踱个三四步就要转身,因为草棚子太小了,他望望那要碰到头的房顶,四周挂着草叶子,叶子上沾着灰吊子,手一碰灰一撒,好像冒了烟。他想,这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等她的哭声渐渐的变成抽泣时,他才轻声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了,太可惜了呢。”他见她忍不住又要开始放声大哭,接着说:“想开些嘛,这一切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来想告诉你一些事呢。”她听了这一句,哭声渐止,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一手把儿子搂在怀里,孩子也很听话地望着母亲。
他见她面前有只小凳子,就往前跨了一步,她忙伸出衣袖在凳子上抹了抹,他也没看是不是抹干净了,就坐在她的对面,伸手摸摸她怀里孩子的头,那孩子胆怯地往母亲怀里钻。他问:“孩子多大了?”她答:“九岁了。”他说:“哦,算来已经十年啰,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杨顺生。”他说:“顺利的成长,好,怎么不姓彭呢?”她说:“怕别人老讲他爸是土匪,也希望孩子忘了他爸。”他沉思片刻说:“可老百姓忘不了啊,当年我带走的几十条汉子,个个都是好样的,按彭家昌的话说,那可是一上了战场,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啊。唉,有几个牺牲了,活着的现在好了,有个‘二扁头’的……”她插嘴说:“他叫唐炳章,是个文化人。”他拍腿说:“对了,现在是省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呢。有个吴仁贵,还管我叫大叔呢,就在我手下。还有‘一只眼’、‘包大人’,头左边额上还有块弹片,还有……嗨,名字记不住,外号我清楚,打过长江的每次战斗,屡建奇功,次次受奖。一见到我就是老首长前、老首长后的,在一起谈的都是思念卧龙山啊。现在好了,下次叫他们寄点钱和粮票来。”她说:“不不,长官,不,首长,这日子苦我不怕,我怕的是低人一等啊,孩子九岁,该上学了,可一出门就受人欺啊,说他是小土匪,被人家打破了头,我都不敢吭一声。”说着又开始流泪,说:“首长,我几次都想死,可我死了,这孩子怎么办呢?这孩子大了,今后日子怎么过啊。”他安慰说:“要不我跟你们公社书记说一声,叫他……”她一个劲地摇头:“别别,千万不能说,这个张书记,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他是凭着剿匪英雄才上去的,你要一说,好了,背后叫人整起来,我还有日子过吗?”他低头不吭声,心里想着办法,只听她又说:“首长,你看山上冒着烟,炼个什么钢铁,那只不过是在烧火啊,他在您的眼皮底下都能骗,他们……”
她的一番话,把他说呆了,一拍大腿,“呼”地一下站起来,又开始踱步了,摆在他面前的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场战斗。他想到了什么,把手头烟蒂一丢,一脚踩灭了,有力地说:“那你跟我走!”她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便站起身来,重复一句:“怎么,我跟你走?”他认真地说:“对呀!”她望着他的脸,说:“这话是真的?”他一转身子说:“我家那老婆子是城里长大的,早就吵着要找个服务员,你呢,先到我家住几个月,再叫吴仁贵找‘二扁头’,也就是那个唐炳章,他会有办法把你弄到工厂里去。”
她一下子跪在他面前,额头在地连磕三下,这在农村里的就是连磕三个响头。
杨荷花带着孩子跟着吴副省长坐着吉普车走了,留给县长、张斌的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可卧龙山的老百姓,特别是肖家两兄弟心里跟明镜似的。
杨荷花啊,杨家老祖坟发了热,糠箩里跳到米箩里去啰。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永\生\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