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公社学大寨现场会演出了一场悲剧,内容像是《西游记》,取了经是唐僧的,闯了祸是孙悟空的。邵光龙想通了这个道理,开始打退堂鼓,再也不愿演下去了。
卧龙山大队党支部召开全体党员大会,千槌打锣,一槌定音。社员听党员的,党员听支委干部的,支委看支记的啰。邵光龙是兔子急了要咬人,他说萝卜生姜还有几分辣气,人要有点个性,就是泥巴人也该有点土性吧。对,已经做过的呢,前面的勾了,后面的抹了,上一回当,学一回乖。重打锣鼓重开台。好了,党支部统一了思想,社员的一致拥护,那就向上级汇报了。
邵光龙向孙大忠书记递交了报告,还做了深刻的检查,他把理由推到儿子身上,说自己就一个儿子,开山第一天就炸死了,死得那么惨,现在一上山就想到儿子,一想到儿子就干不动活,鼓不起劲来。孙大忠开导他说,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尽管孙大忠搬出语录千条万条,都改变不了邵光龙的一条:典型不能当了。他含着眼泪哀求说:我苦啊,修水库受了内伤,下雨天全身痛得钻心。吃食堂失去了父母,大批判时死了老婆,学大寨又丢了儿子,外搭上穿开裆裤就在一起长大的堂兄弟。真的受不了了。这么多事,摊在谁头上谁都受不了。这典型再当下去,说不定还能出什么事,那可把我老命疙瘩都搭进去了。
孙大忠看他一头钻进牛角尖里,十头牯牛拉不出来,心里真为他惋惜。可惜啊太可惜了,前几天县委书记来检查工作,还问到邵光龙,还指示公社搞材料,准备提拔他为公社副书记,兼一段时间的大队党支书。先把卧龙山的一面旗子树起来,然后再同大队脱钩,这样一步一步青云直上呢。大寨大队书记不就是这么上去的吗?上行下效,上面有走的,下面就有跟的。现在你小子打退堂鼓,讲话不算话,典型不当了,这可不是我叫你不当的,是你自己再三要求不当的。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毁掉了,怪不得别人,这也算命运吧。好在现在争当典型的人特别多,卧龙山不当还有凤凰岭,人家还是年轻的女书记,她那里条件同你差不多,这几天托人挤得一身汗都没挤上去呢。现在好了,我当书记的也能落个顺便人情。于是,就改口说,好吧,那党委再研究吧。
本来邵光龙是带着给自己处分的心理来的,见孙书记没有埋怨他,没有批评他,更没有往纲上线上拉,就连脸色都没什么变化,这下心里踏实了,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最后也得表个态吧,拍着胸脯说,孙书记,我邵光龙虽不是一条龙,可也不是一条虫,典型不当,先进不当,但大寨还是要学的。龙头山体炸得七沟八坎的还不了原了。改田不成就开荒种地,农业生产可是一把好手。卧龙山是你分工的点,我不讲大道理,可不能在你脸上抹黑。一席话说得孙书记心里美滋滋的。
这个地区的老百姓早有个说法:自古来,凤凰岭出宰相,卧龙山出武将。这句话果然在今天验证了:这年底,凤凰岭大队书记高彩云上调向阳公社任副书记,而邵光龙继续在卧龙山战天斗地呢。不过嘛,这年卧龙山扩大了五百亩的山地,秋粮获得大丰收。
现在说的是一九七二年的春天。一年四季在于春,一刻值千斤。邵光龙正带领社员们忙着春耕大生产。这一天,他接到公社下放知青办公室唐主任的通知,说卧龙山大队分配一名省城来的下放知青,要他亲自到县知青办去接。到县城有一百里路,上午只有一班客车,迟了就搭不上了。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起床走了十五里山路到公社天才亮。他急忙敲着唐主任的房门。
唐主任五十多岁,胖矮,头小身短加秃顶,大名唐金武,因左脸上还有一个紫红色的大包,外号唐大包,自称包大人,丑得没人看。前两任知青办主任都坐班房去了,原因是同女知青乱搞男女关系,批条子让她们走后门回城,是真是假没人见到,反正有人民来信,有信就有好果子吃。过去讲槽坊和店堂,大姑娘绣房,是去不得的。现在呢,知青是高压线,碰上了不死脱层皮。所以调唐大包顶这个缺。其实唐大包还真经常同几个女知青打得火热,可没有人怀疑他,除他奇丑外,他还是老资格,抗日战争逃过荒,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脸上的包就是证明。
今早邵光龙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敲不开,他就是醒着躺在床上不答你,你也干瞪眼,他是老资格呀。秋天老干菜,老得吃不动。邵光龙只好坐在门口,靠在门上等。没想到你敲门他不开,你不敲门他开了,伸出丑陋外加两团眼屎的脑袋,说:“干啥呢,深更半夜的。”作者推荐:仙农岛主</span>
唐大包常在人面前讲,他是邵光龙的母亲邵菊花介绍才参加革命的,所以,邵光龙平时同他关系不错,拍了他屁股说:“老首长唻,太阳都晒屁股了。”唐大包皮球样的身子又滚到床上,钻进被窝里说:“介绍信开好了在桌上,快滚吧。”邵光龙没有走,而是坐在他床沿说:“唐老主任,我们那里田地少,人口多,又是大山沟里,讲学大寨也刚刚开了头,你老首长开开恩,能不能缓一步。”唐大包头都不抬说:“你小子给你鼻子还上脸,这么多年,下放知青像大军过江样的一批一批的下来,老子给你照顾到家了,还不是看在你老娘当年带我参加革命的面子上,这次分配一个人,也是那知青小子再三要求到你大队,特殊情况。”邵光龙有些不解地说:“这知青省城来的,与我们无亲无故,怎么会特殊情况呢?”唐大包打了个哈欠,这哈欠特别响,像拉警报器。他好像没睡好,不耐烦地说:“什么特殊不特殊。”又伸了个懒腰,两只胳膊伸得像日本鬼子投降样的又说:“你小子跟我一样,干到今天还顶着那块巴掌大天,人家小女子就干了一次就干到我头上来了,老子有什么办法!”邵光龙这下听出来了,高彩云从凤凰岭大队书记上任公社副书记,分管知青工作,他讲的“干了一次”那是指有人背后讲她跟县委书记睡过觉才上来的。唐大包见他还愣着,说:“快走吧,别再穷磨牙,上午县里开知青分配工作会议哩,车子马上要开了,老子还要睡觉。”推他一把又钻进被窝里。
邵光龙只好伸手抓着桌上纸条往荷包里一塞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跑到公社大院门口,看到汽车站的车屁股还亮着灯,车边没两个人影。就回身到公社食堂要了两个馒头,出了食堂门,见到端着脸盆的孙大忠。
这孙猴子比去年更瘦了,现在工作不好干啊,那孙大忠拍着他的肩说:“好啊,我正准备叫办公室通知你呢,明天上午,我到你那里有工作要谈。”邵光龙怕误了车,边走边回头:“明天我在家等你,孙书记。”哪知道就这么一小会,车发动了,他拔腿就追,追了几步没追上,车子开走了。嘴里一口馒头噎得差点吐出来。
胸口挂着包的老嫂子站长站在路边上,对光龙说:“怎么,你也搭车?”见他连连点头,又说:“你怎么不早一步,车上只有两个人,空得很。”邵光龙说:“上午没车了?”老嫂子说:“就一班车还没有人呢,等吧,下午两点半。”邵光龙拍着头,蹲下来:“唉,半夜起来下扬州,天亮还在屋后头。那不行,明天孙书记还要到我那检查工作呢。”老嫂子说:“那你有劲就走二十里,到小街区,那里两班车,还有三班路过车。”邵光龙想,走就走吧,那有什么办法。再说那位知青等急了,汇报到县知青办,追查下来又是个事情,谁说我是大队书记呢?喊得好听,官有那么好当。
他二话没说,迈开大步走了二十里,走到小街区,正有辆带棚子的客车停在那里,这是辆货车改装的,两边是两排长凳子。他也不问就上去了,车上也只有十来个人,一名女售票员坐在前面驾驶室里,同驾驶员有说有笑的。
到了县城已是下午一点多了。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到那位知青说不定也等着我招待呢,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