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拿着喝水的碗去盛饭。走到门口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怎么呢?大姑过去是尼姑,佛教徒,如今关帝庙都烧掉了,所有庙宇全毁了,菩萨都打光了。难道大姑还在家里烧香拜佛吗?他伸头看了看,里屋石岩上有凹下的槽子,那里插着三根干木条子,他认识那是香木,她烧的是大香,三根木条子就是三炷香火。他也不点破,就顺便说了一句:“大姑,你家一股香味呢,你还在烧香拜佛啊。”大姑先是一惊,接着说:“这年月,人和菩萨一样倒霉,还能求关公老爷保佑你?家里上霉了,我烧香木条子改改味道罢了。”邵光龙想:住在这山顶上,四面通风,家里哪来霉呢?但也不多问了,盛了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就这么一连吃了三大碗,把个小锅吃个底朝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真对不起,我还是早上吃的两个馒头,要不是山下几颗野草莓救了急,我真的爬不上来了。”大姑说:“没关系,我马上再煮。”
这时的太阳已擦在山口,山边上像烧起一片红火。邵光龙吃饱了饭,身子骨又开始有力了。站起来活动身子骨说:“顺生眼不好,你在这里住吧,我还是先赶回去。”大姑说:“住在山顶人家看太阳下山,天马上会黑下来,就在我屋里大椅上靠一晚吧。”光龙说:“大姑,明早我还有事。”说着就背起大包,杨顺生拉着他:“你真要走,那东西就别带了吧。”大姑说:“对,明天我叫山下人送。”光龙看这行李比较多,就说:“那我找根绳子,背个大箱子吧。”便进屋找绳子,偷偷从荷包里拿出五块钱,放在锅台小盐罐子下压着,只要用盐就能看到钱,大姑日子也怪难的,算是他与顺生交的伙食费吧。顺手拿了一根草绳子拴着箱子,用根棒子背着就走。
这时,在山边挖草药的老人正好回来,与光龙打了个朝面,光龙见那老人鹤发童颜,宽宽的脸膛,寿眉大眼,黑布便服,大姑向老先生介绍了邵光龙,那老先生嘴角挂着微微笑意,点了点头。邵光龙也没太在意,就背着箱子下山去了。
邵光龙又要走过这十里长冲,他今天走了多少路啊。
早上出门,光龙就对光妹说下午回来。有一名下放知青暂时要在家住些天。光妹今天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他床上被单拆洗了又钉好铺在床上。晚上还特地多做了几个小菜。天黑了,她与光雄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光雄说:“不会回来的,吃吧。”她说:“还等一会吧,大哥还要带一个人来,到家里住,人家望没等他们,样子不好看。”他说:“是什么人?”她说:“听讲是下放知青。”他说:“是男的女的?”她望了他一眼:“你问这么细干什么?”他笑笑说:“我是想,要是女的呢,就跟大哥睡,大哥多少年没老婆了,要我都急死了,他一点不急。”她摇摇头,笑笑说:“听讲是男的。”他瞪大眼:“男的,那怎么睡?我是不要他跟我睡。”她说:“那只好跟大哥睡了。反正住不了多少天,等知青房子盖好了就搬走。”他想了一会说:“你要心疼大哥,叫他在我床上睡,那我呢,就跟你睡。”说着大胆地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她说:“放了放了,大哥要回来了。”他没有放说:“大哥回来有什么怕的,我就不放,你是我老婆。”她伸出巴掌说:“还不放?”他立即放开她,因为他怕她扇耳光子。
可等到天黑上灯了,还没见人影。光妹光雄只好先吃了,可留了韭菜没有动,舍不得吃。吃过晚饭,光雄倒床就睡,光妹烧好一瓶开水,把小油灯上满了油放在中间屋里,叫光雄晚上多听着门,说不定大哥会在夜里回来的。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能理解大哥。
光龙真的在半夜里回来了。他不知跌了多少跤,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十里山路不算远,可是在夜里,虽然天空有弯弯的月亮,照到山沟也只是微弱的光亮。山路沟沟坎坎,弯弯曲曲,何况还背着个大箱子。鞋和裤脚被路边的露水打湿。进了村子,真还不知哪里是家,看到远远有一点灯光,他就自然的想到一定是光妹有意点着灯,指引着他回家的路线。因为十多年前,他同光妹就是靠一点亮光找到家的。今晚跟着灯光走一定就是家。等到了门口,看出真是自己家的时候,身子一软“扑通”爬倒在门口,背上箱子压在身上,他太累了呀。
晚上,光妹好长时间没有睡,可等得太晚也就迷迷糊糊地眯上眼。这“扑通”的声音把她从眯梦中惊醒,她知道这声音来自门口。她急忙穿好外衣,开了大门,果然一个人倒在门口,“大哥,大哥……”她上前搬开压在他身上的箱子,进屋一脚踢起光雄:“快,大哥回来了。”光雄醒来也不敢怠慢,出门见大哥已经昏迷不醒,便抱起他的上身,光妹托着他的双腿,把他抬到床上。光雄拎着箱子进屋,回身关上了门,把油灯端进房里床头柜上。光妹解开大哥的黄色解放鞋带子,鞋里进了水,鞋底糊着一层黄泥,鞋边上还镶着一圈草屑,鞋后跟裂了大口子,大约是山边的尖石头戳的。她脱了鞋子,把裤脚卷上去,又忙从锅前拎来木盆,把暖水瓶里本来准备他喝的开水倒在盆里,再从缸里勺上一瓢凉水兑上,手摸摸太烫就又兑了一瓢,再一摸,不烫不凉,端到他的脚下,见站在一边的光雄全身发抖起来。她就说:“我给大哥洗个脚,你去睡吧。”光雄也没二话,到中间后屋撒了一泡尿,一头钻进被窝里睡去。
她蹲在地上,把他双脚放进热水里,双手捧着他的双脚轻轻的摩擦。见他脚掌起了一层白皮,手一擦就脱落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嫩肉。腿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粗瓠子,脚踝上青筋像蚯蚓一样,一鼓鼓的从每个血管里冲出了血丝,脚背肿胀得像熟透的大桃子,手指按下去一个凹坑,半天鼓不上来,脚颈上大约被山边刺棵划出一道道血痕。她看到这些,想到大哥是大队书记,卧龙山千来号人的父母官,按讲是个人上人,可大哥是多么的辛苦,心里自然一阵阵酸楚。她也顾不得门外光雄是否在看她,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把那双大脚抱在怀里。用自己那挺拔的、火热的胸膛温着那双伤痕累累的大脚,双手不停地上下左右摩擦着,像在揉着熟透的面团,泪水像大雨天屋檐淌水不停地流下来,滴在他的脚背上。
房间里静极了,床头柜上的小油灯头上结了灯花,火头微微的摇动,屋的旮旯浮泛着青色的幽辉。她懒得去挑,她恨不得灯火被风吹灭,她好用身体去温暖大哥的身躯。
夜啊,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只有大哥感觉到夜像温水一样浸润着腿脚,温暖着全身,松弛的浑身软绵绵的,飘飘忽忽……不知不觉叹了一口粗气。
她这才慌乱地把他的双脚塞进了被窝,压好被角。起身突然看到他眼角上挂着两条泪水,她感到有些奇怪,大哥不是在昏迷中吗?昏迷中怎么会流下这么多的泪水呢?她心里一阵慌乱,也来不及多想,也没等他是否睁开双眼,伸手扇灭了油灯,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里,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只穿一条单裤子,双腿已冻得像木头一样,在被窝里直到天亮也没回热。
第二天一大早,马德山吃过早饭来找邵光龙说:“昨天公社孙书记指示上午开党员大会,是什么内容?”邵光龙一惊,心想这孙猴子在变什么戏法?昨天怎么不向我吱一声。就说:“那我还蒙鼓里呢?”马德山说:“连你书记都不晓得,那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等他俩来到大队部,见孙大忠背着黄布包从山边上走来了,人们都知道他包里有一本《语录》,已经翻破了皮。有人说这本书他从头至尾能背下来,不知是真是假。
开会之前,孙大忠把邵光龙喊到门外的山边上,先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吸着,说:“昨天看你猴急着要跟车,没跟你细谈今天开会的内容。”邵光龙说:“你不讲我能猜个分,一定是有新指示。”孙大忠笑笑:“不是新指示,还是老指示,农业学大寨。”
邵光龙惊呆地望他说:“你不是同意我不当典型了吗?”孙大忠说:“老兄啊,去年不让你当典型,那是我同情你的苦处,现在你要同情我的难处呢。”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永\生\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