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鲲鹏一见问风云初知宝杖蟠螭客
“骆缇帅深夜出现在这里,实非君子之举。”对于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沈存知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骆思恭却笑而不语。蘩卿把着他的耳朵说了骆思恭此来何为,沈存知听后,一惊非小,转头瞧向骆思恭。黑暗中定睛下来,他能依稀分辨出骆思恭脸上的神色带着淡淡的冷嘲。
“你们坐下说话。”蘩卿说着打算去点灯,沈存知一把拉住她,蘩卿理会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担心骆思恭在这里被人看到,便道:“方丈伯伯最疼我了。师兄们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再说还有你在这里。没事的。”沈存知这才慢慢松了手。蘩卿觉得他动作间满是犹豫,心下疑惑更甚。以往,她也经常来青山寺闲住,每次也总是要住在惠中这间禅房。每当这个时候,哥哥便会从后山下的青山书院过来,住到她隔壁。他本就是这里的俗家弟子,隔壁就是他在这里的僧室。寺庙里暂居从来难以男女大分,他们兄妹又自来亲厚,是以,他们间或说话到很晚,师兄弟们也不会有觉得奇怪的,更从未有闲言碎语传出。今日,哥哥一来却特特选了离母亲近的客房住,把她一个人撇到这里。方才在路上,还要再三小心,生怕被人看到行踪似的。这究竟为什么?
蘩卿举着灯烛台放到屋中的方桌上,示意骆思恭上座,嘴里道:“我的丫头都有事出去了,正经连个上茶的都没有。寺里清居之地,只好委屈表叔将就了。”她对骆思恭说话,余光却觑着哥哥的神色,见他果然垂下了眼睑,心下一叹,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母亲忙忙的带她来青山寺,不过是在她回府之前嘱咐那些话罢了。原可从容来做的,只是恰好赶上甄家人明日到访,她们急急避开,这才挪到了今儿晚上。这么多年了,她心中苦涩,外人只道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定然得到了千宠百爱。谁又能知道,她内心其实并不懂自己的母亲。
三人在桌前围坐,沈存知拉着蘩卿坐在自己身边近处,骆思恭对气氛中细微的变化恍若未觉,瞅着沈存知,开门见山道:“那日你与李化龙在吴县城外因何事私见?”
沈存知丝毫犹豫也无,“我们是偶遇的。我妹妹承李化龙所救,我自然要谢谢他。”他说完瞅着骆思恭。李化龙是眼前这个人的得力属下,他在南京刑部会怎么说怎么做,全要看他们这个一表三千的表叔的意思。
“李化龙也是这么说的。”骆思恭点头,觑着他目光中赤裸裸的疑问之色,冷道:“我今日亲自前来,为的就是在你被抓去问话之前先见一面。若我两三其意,这一趟就不会跑。我觑你是个明白人,也不怕告诉你知道,我如今要甩开跟着的人,着实是件费力的事儿。”停了下,才又道:“那伙暴徒指明是受你唆使,时间就是那天你和李化龙见面之后,我估摸着,他们手里应该有证据。”
蘩卿暗暗自责,这是那天哥哥受她所求去找李化龙约见的事了,她皱眉插话道:“原来李化龙早就被人盯着呢?盯着他的人是谁?”
骆思恭不理她,只看着沈存知。“你和杨恒与谢嘉树的之间一向如何,我并不知道。你说说你的看法。”
沈存知愤愤道:“我与杨恒、谢嘉树,张栋是发小。杨恒长我一岁余,张栋长我三四岁,谢嘉树是嘉靖四十四年生人,二十五了,比我们三个都大。张栋色鬼一个,混不吝。杨恒懦弱,谢嘉树专断。杨承礼诬陷我和谢嘉树雇人殴打杨恒,实在可笑至极。我与杨恒无冤无仇,打他作甚!他那个爱婢,我连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好端端绑她做什么!谢嘉树与我虽然亲厚,但他与杨恒向来更好。杨家与谢家有姻亲,他们交往的更亲密些。说我和谢嘉树勾结打杨恒一顿,根本就是毫无理由的,是无稽之谈!倒是杨恒前脚出事,随后张栋便来青山寺探望,接着就坠马而死,这才更值得推敲。如此这般容易被明眼人看透的事,杨承礼那厮却偏偏装傻。他的目的也实在太简单粗暴,容易理解的很了。”
骆思恭点头,示意他继续,沈存知却道:“表叔无辜牵连到这件事里,着实有些冤枉。只是,表叔就没想过,是谁有意将您牵连进来吗?”
骆思恭一笑,模棱两可的道,“呵!这要再看了。我想知道你对这事儿是怎么看的。”
沈存知这才道:“这事不是我干的,有没有谢嘉树的份儿,我不知道。我认为此事是杨承礼有意陷害,目的很明确。其一,杨承礼因谢家大火被牵连,是以反咬谢家一口,目的是制造杨谢两家早有矛盾的假象。如此一来,那些指向他与谢二夫人联手,构陷谢家下毒谋害贵妃的罪证,也就有了推诿不真的理由。那些税丝一烧白了,他这分明是在搅混水,是在耍赖。”他说着停了停,以手轻敲着桌面,“其二,新科解元买凶绑架,公然殴打朝廷忠烈之后。我人品如此恶劣,还是勾结一向财大气粗,如今一场大火被烧出斑斑劣迹的谢家做的,这是正中了多少等着看沈家和谢家笑话的人的意!在对错难以一眼分明的情况下,比起事情真相,人们往往更信任表面恶劣的推测。其三,杨承礼这分明是在利用杨恒和忠正公的金字招牌,降低他给谢家下毒的可信度。他这是在导引舆情!杨恒生来有疾,是弱者,他从一开始就毫无疑问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人们的同情。如此一来,正好遮掩了杨家为谢家下毒的事,反正最直接的证据被一把火烧了,留下的无非是一些间接的人证物证,是是非非,都不足以盖棺定论。啊!”沈存知长叹一声,“一场哗然风波是少不了的啦!而杨家,可谓一箭三雕。一可以利用舆论,澄清自己。二可以败坏我的名声,黎明朗马上就要进京了,他一向爱惜羽毛,我跟他女儿的亲事,很可能就此不成。三么,杨承礼可以借机胁迫祖父答应阿蘩与杨恒的婚事。祖父其实早就答应了,一直以来,无非是顾忌着舅舅和外祖母的态度。现在,这层顾虑他可以打消。”
骆思恭这时才下意识的看蘩卿,她正两手交缠,垂头凝思,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骆思恭张口想说话,却定屋门上响起啪啪的拍打声,接着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低低道:“师弟?”骆思恭心中暗惊,自己耳力一向很好,居然没听到来人的脚步,看来,这是个比自己厉害许多的练家子了。沈存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师兄?”边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和尚,身姿魁伟端正,手里拿着一根螭头银光青色的禅杖。来人一双含珠之目轻轻的从骆思恭脸上一扫,隐含的流光竟像洞明一切。骆思恭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听他与沈存知道:“南京刑部来个两个官差,师傅正与他们闲话。方才我已经派你二师兄下山了。师傅要我告诉你,安心着,慢慢收拾好了,随我来。”
沈存知抚着那根禅杖的螭头眼窝处,道:“好,师兄且稍等我片刻。”骆思恭顺着沈存知的手处,发现那螭头无目,他心中一顿。只等沈存知回身摸了摸蘩卿的头顶,又与她细细的说了几句交代的话,随着来人离去后,才问身边直直看着兄长背影的姑娘:“刚才那个是宝杖禅师吗?”
蘩卿也不看他,半晌才一边闭门,一边失魂落魄的道:“那是方丈伯伯的大弟子惠山,是我哥哥的大师兄。方丈伯伯法号圆通,这里没有宝杖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