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分明片月三星结红露却道小家娘
“圆通?”骆思恭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蘩卿没有听清,她忽听到隐隐传来香兰与人说话的声音,仿佛是谁叫了香兰一声,香兰应着走开了,她心下有些不悦,脸色不太好看的问:“你说什么?”骆思恭被迁怒,也不觉恼,问她:“你们家是这寺里的大檀主吗?”
“不是。江南有钱有势的施主太多,我们家不算什么。”蘩卿答着,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以手托腮,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骆思恭踱步到她对侧站定,换了个问法,“那我等下离开这里,会不会惊动其他人?这里借住的香客好像不少。”蘩卿这才回过味,嗤了一声,“无妨!方丈伯伯是我外公的好朋友,惠山师兄方才没看到你,你没瞧出来吗?”乜了他一眼,“你自管来去就是了。”
她并无敷衍之意,骆思恭却反而更觉得他们家和这青山寺渊源远不至此。只是到底与己无关,因不再纠缠,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一撩衣襟靠近她傍边坐下,对着她的侧脸道:“你听着,你哥哥方才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告诉他,让他放心,李化龙会和他口径一致。另外,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心里要有数,”他说着停下来,等着女孩子自己体会到话中的意思,慢慢一脸端肃的看过来,他才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你哥刚才有一点可能说错了,杨承礼对你和杨恒的婚事应该没有那么积极。甄国泰明日会去拜访你舅舅,这可能是个讯号。当然,也可能并不是,总之,你尽量避着这个人就是了。这样大家都省事。你可懂吗?”
一股气哄得涌上头顶,蘩卿张了张嘴,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手使劲揪玩着垂髫,脸红红的半晌才道:“我觉得是蒋氏更加积极!再说,再说,你们这些人,一向都为利益聚散,些许小事,又能影响到什么!”垂头想了想,她到底还是放弃了嘴硬,“你今日来这一趟,我很感激。你放心就是,你救了我,已经得罪了两回人。我再怎样也知道不能再三再四的。我说过了,我不做妾,这不是假话。你只管放心,我会注意的,绝不能连累你。”
骆思恭看着姑娘泫然欲泣的可怜样子,觉得自己偌大个男人,真是有点欺负人了。因软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小丫头,你才十三,还小呢!再过三四年及笄后,这事也就过去了。不要太往坏处想。我家虽是世袭千户,但我不是长子,这个四品镇抚使,看着风光,其实难做的很。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别多心。”
蘩卿听他话里外分明嫌弃自己年龄小,很是不悦。转一想,他口气很诚恳,说是解释,却大有道歉之意,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所有的好,心里对他好感倍增,嘴上却不依不饶,掰掰手指,又刮刮脸,嫌弃道:“哼!十六岁呢!一倍还多!明明是糟老头子了!自我感觉还挺好!”见他脸色一下子黑下来,嘻嘻一笑,抢在他开口之前道:“我告诉你张栋的死因,你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张栋的死因?骆思恭皱眉,小姑娘一双大眼定定的闪着的焦灼和期待,这是在求他了?心下一动,就想听听她想说什么,“你说。”
“你是奉旨查谢家案的,杨恒的事儿牵涉到谢嘉树,自然你有权插手。所以,我能不能求你照顾一下我哥哥?你不是说王家人会把这事闹大吗?”由南到北,这一路押解是要吃不少苦头的。蘩卿想想就觉得心疼。
“你如何知道张栋的死因?”
“你答应了?”
骆思恭盯着她瞧,“是你舅舅说的吗?你先说。”他这么认为,正中蘩卿下怀,她道:“我告诉你,张栋骑得那匹马上的问题,你只往后庭去查。那东西在胃肠里。应该是一根细针之类的东西,埋在食物中一并服下,或以手从后庭直接送入。送入时候并无痛苦,有马医为马儿清理肠胃,手会深入后庭上药洗刷,马儿反而还会感到很舒适。这办法非常隐蔽,当马儿奔跑起来的时候,包裹在针外的细皮被慢慢磨破,却只有扎入的瞬间会疼的受不住。等过几天,包裹进血肉中,不动就不会疼,直到慢慢连走动也不会有感觉,那即是针长在皮肉中了。马儿开始的一段日子吃喝不耽误,只有慢慢带下困难后,才会变得不思饮食,状如牲畜长生的弱病。最后羸弱而死,外人也只看到这马越来越懒,并不知它受的罪。”
骆思恭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暗算的手段,心下一惊,“这倒是好手段!向来中原的人不善养马,那样一批汗血宝马,主人家轻易也舍不得屠宰。张澄虽不缺钱,但一心怕马死后,凶手留下的线索更无迹可寻,因此,只会好好养着。如此一来,人们只会更以为马生病而已,当初的发疯,更是疾病所致,张栋的死自然也就是偶然了。只是么……”
蘩卿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必他问,自道:“我舅舅自然害怕引火烧身,换做是你,你会巴巴的告诉张家人吗?你想,张栋当日一定不止一次饮过这马,能接触到这匹马的人必定不会少。张栋是张家的独苗,敢对他下死手,用的还是这种难以留下线索的手段,这人所图的一定不小。这样的人,为的只是目的。而那些想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的人,谁又会真的将事实真相看在眼里?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端看最后说了算的那个人,想要的真相是如何罢了!”
骆思恭看着眼前人,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深了。他想起自己家里的那些女人们。她们整日只知道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每每为一些针鼻儿大小的事儿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比起她们,眼前这个少女简直就是可爱、有趣儿、有担当,心胸开阔的不得了了。而她的聪慧,处处显示出她的非凡心智,实非寻常同龄人所能比。遑论闺阁少女,就是男孩子……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庶长子的模样。那孩子只比这少女小一岁,说起来也算聪明了,但和眼前人一比,那就真是……
“啊……!”骆思恭想着,不觉叹息出声,心下生出前所未有的遗憾之感。跟这姑娘纠缠实在没有好处,他正是隐隐觉察出这一点,才来这一趟的。可是,来了之后,他怎么反而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呢?
恰好此时蘩卿停了说话,他抬手在她额头弹了个爆栗,“多大点儿孩子!心思如此黑透!”
蘩卿嘟嘴揉着额头,想到自己有求于他,又立刻收敛了神情,总还是有些委屈的道:“杨六娘死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提这个做什么?”
“我总觉得这事儿和寿宴那天有关系,施厚德早就惦记着杨家咧,虽然惦记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杨承礼和她嫂子不清楚,你知道吧?”她有些傻气的问。
骆思恭眼珠一转,淡淡道:“那天在谢家听你说的。”
蘩卿想了想,找了纸笔写那首诗,骆思恭凑近她瞧,口中低低念出声:“‘醉里弹幽兰杨玉郎醉吟古曲说幽兰,也抚清弦纵横看。
满床花月人静好,他弹怎及我自弹。’这是仿醉吟先生听幽兰曲而作的。并无不妥?”
蘩卿嘁鼻子,压低了声音道:“看上去是很妥当的。但若我告诉你这些呢?”她指着杨玉郎三个字道:“这是杨承礼的歪号。谁取的不知道。你只照着年轻时候去打听,总有知道的。还有,”她又指指清弦两个字,“这个好打听的紧,你回京城蒋府打听一下伺候过蒋翠兰的下人,清弦是蒋翠兰的闺名!”
这回,饶是骆思恭人老皮厚也忍不住红了脸。两人说话间凑得很紧,呼吸可闻,骆思恭突然觉得这距离有点不妥,他好像闻到了女孩子身上特有的少女芳香,这个……他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些,蘩卿觑着他的脸色,心里也是有些别扭的,却冷笑打趣道:“人家好意思写,你心里没鬼,不好意思什么!”说着叠起来塞给他,“表叔,你好好查查吧,等我哥的事儿有个了局,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大大的好事!”
她这番,说好听了是求他,说难听了就是在跟他做交易了。为的,自然都是他哥。骆思恭暗暗呼出一口气,收敛了心神,随意的站起身,作势往外走,口中道:“你哥中了举,就是官身了。这种不涉及人命的调查,不会被太为难。临时要在狱中住一段是必然的,但那些人不敢把他怎样。而且,不是还有你舅舅呢吗?他马上就要进京了吧,能靠近皇帝身边的人,都带着无冕之冠,南京刑部那些闲差,巴结还来不及呢!再说,”他在门边停下,转头看着跟来送的女孩子,“刚才你的方丈伯伯,不是说了吗,要你哥安心?你这个方丈伯伯,我看着,能量委实不小咧!”他们说了这半天话,竟然丝毫打扰都没有,可见方才那个惠山绝非等闲,而这青山寺也绝非善来善去之地。
蘩卿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对他最后一句的试探根本没有知觉,眼底的愁色依旧淡淡的一层,他看了,鬼使神差的就有些不悦,便道:“你跟你哥的感情似乎特别好?”看到蘩卿果然愣了一下,他才又道:“我已经托付了曹都督,让他打点了。你哥和李化龙他都会照顾的。还有,”在打开门迈步之前,他才又低低的说了一句:“王琅是王皇后的弟弟,方明会一路跟着你们,你就当不知道就好。这两人,不知道你舅舅知不知道底细,我是不了解的。”
蘩卿看着黑暗中消失的人影,内心沉沉浮浮。这人虽然有目的而来,但是,……他对自己真的很好……她有些不知所措,摇了摇头,决定不想这个。可是,心里终究有些乱,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声音一路随风,飘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