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前世(三)
骆思恭离开后,香兰眼睛红红的被两个正殿守值巡夜的和尚送了回来。其中一人是哥哥的三师兄惠明师傅的弟子弘远,这人生来是个怒目金刚,蘩卿一向怕他,一见是他,赶忙合什,“弘远师傅,各位师傅,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蘩施主!”蘩卿看了香兰一眼,“我这丫头怎么还劳您送一趟了?这是有事发生吗?”
“无事。这位女施主与个小厮在后墙根说话,被巡夜的师弟们看到了。我顺路便送过来了。”
“实在对不住!是我叫她带个话给我哥的小厮,不想打扰到各位师傅!抱歉啊!”蘩卿说着,侧身做请,“您特意过来,是有是吩咐吗?进来说话。”
“不必了!是师祖叫贫僧来这边守夜。他嘱咐您:今晚风大且急,不宜走动。您且放宽心安生休息,他都安排好了。”
“让他老人家费心了!敢问师傅,是惠明师傅随去南京了吗?”
“还有我大师伯。”
蘩卿一听惠山也去了,想起他昨晚手提方丈伯伯的篱头宝杖,放了心,“那可太好了!”
“阿弥陀佛。我就在外面守着,您休息吧!”
“劳烦您了!”蘩卿一听他要守在外面,赶忙道了谢,拉着香兰进了屋。她本想去页茜那里坐坐的,自然也就算了。
香兰回来后恹恹的,和蘩卿主仆二人一夜无心无绪。蘩卿和衣辗转彻宿,直到次日卯初,页问虚派来的人出现,带来了页家母子对沈存知一事的安排,她才略略放下心。
辰末巳初,页茜起身。蘩卿在禅院中边赏菊花边等候,侧眼正见她逶逶迤迤的扶着门框小心迈步出来,眼睛红红。一副憔悴不甚的样子,显是一宿没有睡好。蘩卿心下一叹,自道母亲这是为哥哥的事忧心,无法成眠。想着,笑嘻嘻的飞扑过去,扶住页茜的胳膊,打趣着哄她开心,“母亲这样娇弱不甚的模样,只怕连佛祖菩萨见了都要动动凡心!”
页茜的脸色微白一瞬,蘩卿刚好扭头对香兰说话,没看见,“香兰,快去准备笔墨,我要把这个西子画下来!”香兰笑应着,却不动。蘩卿就对页茜娇嗲声道:“母亲,您看您把香兰都迷住了呢!我都嫉妒了!”页茜看了香兰的脸一眼,脸腾的红了。点着蘩卿的额头,“死丫头,一天不气我,你就难受是吧!”页茜长相随页向荣较多,一向自以为算不得美女,其实,她气韵超脱高洁,是个赏心悦目的妇人。蘩卿指着满院子的菊花笑道:“我哪里有!大家都有眼看得见,为什么冤枉我!”说着吸鼻子做哭唧唧状。
页茜又气又笑又酸,明知道她是一片孝心,心中却越还是禁不住涩然难过,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抚着她的头骂道:“没心没肺,油嘴滑舌!一会儿给菩萨上香诚心诚意的,能保佑你哥平安归来,才是对我最大的孝心!”
蘩卿见母亲落泪,唬的忙住了嘴,冯妈妈看了蘩卿一眼,拉着页茜的手轻轻一扥,口中劝道:“小姐这是知道您为少爷的事忧心,哄您开心呢,您可把她吓到了。”
页茜半晌才慢慢收住了泪,只是一直到烧完香,情绪都恹恹的。蘩卿再不敢多说一句,心里把自己骂了一百遍。
母女二人上了高香,又恳请方丈讨一个平安签。圆通半个时辰后才从后禅室出来。他虽年已六旬,但身体却很硬朗。又一向清净守拙,擅于养生,因此,虽然一宿没怎么睡觉,但整个人看上去依旧神清气爽,步态矫健生姿,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蘩卿一向对哥哥的师傅敬重推崇,荀月未见,只觉他越发像个世外神仙,不由得感叹:“世间女子大都会因年老而色衰,可男子却真真有不同的,譬如方丈伯伯,越老反而越能叫人瞩目多看。”
页茜被这话说的眼底流波微动,觑了觑蘩卿,见她正有些怔忡,心下一松。却还是忍不住瞄了瞄圆通。
蘩卿见方丈今日姗姗来迟,想来定是昨晚为哥哥的事儿所累。瞧他身边果没有惠山和惠明,随身的宝杖也不带,再想起昨晚骆思恭出现后他的种种照拂之举,心下不禁大大感念。远远便丢开母亲的胳膊,迎上去端正行礼拜谢。
圆通从来就喜爱她,与页茜对视,站定在原地等她过来,满眼都是笑意。待蘩卿乖巧的行了俗礼,再喊一声不伦不类的“方丈伯伯!”,他才无声的笑了,从容地伸手为她膜顶祝祷。态度庄严中含着无尽的慈爱,大与待别人不类。
两人回到苏州已是申时,沈家正陷在一片惊慌胆颤之中。页茜先去了上房见过公婆,再到家祠拜会族老。沈修平不在家,三房的大小内外事务向来都是她操持打理,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她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脚不沾地的忙活。
蘩卿心疼母亲,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她自己也有一堆应酬要独自面对:她父亲的姨娘不久前满了十八房,每一房都要来斯见、问候,送礼。十四五位庶亲姐妹和三位庶兄弟也要一一问答往来。家里的姐妹们多将杨家放在婚嫁择选首位的,现在因了蘩卿引出的事而跌了算盘,都有气,言来语往的都难免怨怼和白眼。蘩卿不厌其烦的应酬,忍着不见那些数不尽的抱怨和试探,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刻,她既能理解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忧劳,又对因为自己而导致沈杨两家失和感到负罪,想着,虽早已口干舌燥,心下慌急,也只能一忍再忍。
直到晚间,连大房二房的四位出嫁姐姐也派人来问候送礼毕,当天的一切必须应往才算结束。彼时,蘩卿早已累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就连左肩窝绷出了血,她也只顾着睡死过去,任由丁香和香兰为她换药,一无所觉。
蘩卿心里厌烦透了回来沈家,又守着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养不能发作显露。憋在心里的结果就是,她直直一宿陷入荒诞的梦魇中,痛苦的难以挣脱。
她梦到自己的魂魄有飘飘荡荡的回了前生,她看见哥哥星夜兼程回到了苏州,带着一身颓丧的风尘。那形销骨立的哀毁之状,惊的魂魄中的她差点就顷刻随风而散了。长泪本当哭,却只能长歌以为泣。
整整一宿,蘩卿都在魂魄中游离的跟着哥哥到处乱串。哥哥在找杨恒,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杨恒已经死了。她想告诉哥哥,算了,人死如灯灭,一切恩怨情仇也都随之散了,你好好活着就好。可是那声音和意愿却咫尺天涯,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无法传到。直到最后,她筋疲力尽的看着再也拉不住的人直直的撞向墓碑。她哭的声嘶力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染红了碑文:爱妻页氏蘩卿之墓。一口气血涌上喉头,她倏地睁开了双眼,吐出一口甜腥。
外面天色蒙蒙,房间里只有丁香一个人,她正泪流满面的抱着自己,浑身都是汗,双眼定定的看着被子上的一块淋淋新血。那应该是她吐的,蘩卿能感到口中铁锈味的腥甜,伸手在唇边抹了一下,果然,手指上都是红。
“丁香姐?”蘩卿叫了一声。丁香转开眼,捏呆呆的瞧瞧外面的天色。熹微的暗光透过紧闭的窗纸透进来,阴涩的照着她一双麻木失神的眼。她这是被吓到了吧。蘩卿四下望了望,又缓缓张口叫了一声:“丁,丁香姐?”
丁香这才直直的定过来。“奴婢在的。小姐。”声音暗哑,都是疲累。“你,还好吧?”
“没事的。奴婢伺候您起身。”半晌,丁香木木的松开手,愣愣的下地,伺候她擦手擦脸。蘩卿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瞧着她的样子,忐忑的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