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履霜者
王璜是个修养很好的人,一贯笑眯眯的,温和从容,不慌不忙,似乎这世间就没什么事儿能让他生气变脸的。这会儿突然阴沉了眼风,只把钱串子吓得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个难得的善人变了脸。万一他从此不再给庙里舍财物,多少人得没饭吃啊!那岂不是他的罪过!想着,恐惧地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不迭磕头求饶。
王璜暂时没顾上考虑眼前只是个孩子,见他这样,有点懊恼,心说平常挺机灵呐,怎么一到关键时刻他犯蠢了!赶紧用眼角四下踅摸了下,索性叹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到了钱串子眼前。定定盯着他的眼里闪着深意的光,“赏你的,走吧!”
钱串子其实没理会懂他眼中的含义,只是被那冰冷深邃吓住了,反正给银子赶紧拿总没错,慌不迭的捡起来揣到怀里,道罪奔去。
“哈哈哈,元驭既知破财免灾,又何必不快呢?”身后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沉稳平淡的男声随之响起。
王璜略怔,才彻底回过了神。入木三分的老狐狸在侧呢!忙笑着转头,躬身施礼,“惭愧惭愧!下官养性功夫有差!见过首辅大人。”
申万年瞟了眼钱串子奔蹿而去的背影,对王璜道:“我观此人,年纪虽小,进退留度,且目光阴炬,闪烁不定。于阉寺为伍,经历磋磨必成宵小!元驭,这不是第一次赏他了吧?”
“大人真是慧眼如炬!”王璜苦笑道,“五月十五烧香时,路过舍饭寺,随手舍了一锭银子,谁想就是缘分了!”
王璜心里一阵突突,果然说不如不说,怕反而引得申万年起疑。看来,以后和蒋公公的联系还是越少越好哇!
“嘿嘿!哪里是有慧眼,不过是见识太多了而已!”申万年仰天喟叹,顿了顿,看着王璜,意味深长的道:“这样的人,甩之不去,沾着腻心!从此往后,元驭要记得,以我为鉴,当断则断。对此辈人,万万不要心慈手软!”
王璜听这话,略怔忡,“天赐万物,阴阳共存。大人腹有经纬之韬,正堂堂高知君子,向来自强不息。何必将那背反的阴小之辈放在眼里?”
说起来,申万年的心事王璜是略知一二的。他们也算君子之交,相识多年了。
俩人都于嘉靖四十四年那科春闱,同场殿试。申万年才高一筹,点了状元,而王璜则是探花。
虽然不论当初科考还是官途,王璜始终落着申万年一层,以下称下。但实则,二人的才智在伯仲之间。又同朝共事这么多年,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申万年摆了摆手,“算啦!老夫倦了!云无心而出蚰,鸟倦飞,自当知还!”又笑道:“倒忘了你是居士。”
王璜心里惊他竟然有了隐退之心,只是未知真假,嘴上嗨了一声,微笑道:“让您见笑了!下官一向没什么悟性。不过那年随家母去路桥踏春,偶遇了灵岩寺的方丈。得他青眼,相谈甚欢,结交忘年,才有了这么个因果。”
二人边走边闲谈,乾清宫的圣旨却在此时下到了内阁。
传旨的公公着急忙慌的走到二人跟前,有点儿不满意他们随意闲适的状态,“呦!两位大人好雅兴,这是在内阁散步啦?”阴阳怪气的打着招呼,满眼都是责备。“皇上今儿可叫了议事的!方才头通传下去了。六部九卿都到!两位麻溜着吧!”
两人的对视一眼,申万年瞧了瞧身上的常服,问:“今日要朝会吗?”
“议事厅小会!”
“哦!那是即刻?”
“陛下还忙着呢,未知!”
“那,该我等通告了列部?”
“等着吧!”
公公说着,见二人虽对他万分客气,但从容之态端显得他才是小小在下,这可令他心有不甘了,表里不一的老东西!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了?不觉怒藏心头,口气更生硬了起来。
都是意料中的内容。
查人命案子的事还得议,十有八九早也轮不到三法司插手,他们内阁也就是点头应卯的份儿。
只有蘩卿升职的折子虽走个过场,本质却是等着他们立时三刻答个“可”字,必得马上。
两人一听沈蘩卿此次升迁越级,居然还御赐了越品行走,不觉面面相觑。
听到皇帝升迁沈蘩卿的旨意,申万年和王璜都不意外。这是皇帝干的出的事。皇帝这个人呐,表面上再怎样不动声色,骨子里却是个爱恨都急迫的人。他若宠爱一个人,必是要张扬沸腾不可。所以,升沈蘩卿的旨意下的这么急迫,那是必定要享受三品大员俸禄的了!
可这事儿有点麻烦。
三品内命妇,等同贵人了!
贵人是皇帝的妃嫔。女官则是皇帝的侍从。听起来似乎贵人的属性更高,实则不然。
皇宫中多个小贵人,甚至低等嫔妃都全随皇帝高兴,在外朝官眼里,没什么稀奇。但多个越品的女官却不一样,不仅是太打眼,简直就是天顺以来所未闻!
遑论这事会不会引起风波,单单这待遇问题就不好拿捏。
传旨的太监不知二人心中都是掂掇,“两位大人可得赶紧着吧!皇上一会儿要在外书房议事,大人们可别迟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话还没说完就开催,吆五喝六,对两位当朝重臣,已经是明目张胆的鄙视了。二人却越发淡定,敛了心神,大步往内阁大堂而去。
万历十七年冬至这一天的紫禁城,与往年的此日分外不同。非但没有一丝节日的喜庆,静水流深的肃穆之地,似乎连平日的从容不迫也消失了。从上到下,从品阶不等的宫眷,到各级太监,再到午门内外的内阁大堂、六科朝房,乃至十六门的侍卫等等,人人俱显出一份惶恐不安之态。
皇帝遇刺,豢蛇巨蟒出没,二皇子被害,李太后昏厥,内帑大总管无端自裁而死……每一样事情单独出现都能令人震惊。
至巳时三刻,内阁六员重臣列在奉天殿外朝房等候皇帝召见时为止,消息已经传遍了朝堂内外。
连着提上日程的皇储之争,和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一系列大小事情一起看,嗅觉灵敏、精于钻营的官员,已经在四处活动,准备寻机会一搏了。当然,朝堂上事多,历来如此。且许多事情还偏偏喜欢连卷带片,也都没什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