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心跳如擂鼓。
舅妈笑呵呵道:“你这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谢啊,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回来。”
“好。”
挂了电话,季秋扭头看窗外,试图平息波澜起伏的情绪。
玻璃窗倒映出女生浅浅的影子,售票员正和两个大妈聊的欢。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季秋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少年此刻的模样。
他此刻是不是戴着耳机,也和她一样侧头看着窗外穿梭的风景?和他共处一个空间,做着同一个动作的她觉得好奇妙,又好幸运。
想到这里,季秋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又想。
他耳机放着什么歌曲,又或许在练英语听力?
上次方晖来班上找路时予玩,季秋偷听到他们聊天,方晖拿着他的mp4吐槽全都是英语音频,bbc,voa,名人演讲,歌曲诸如此类等等。
听方晖说,路时予看老友记都是英语原版,从来不需要字幕。
要不是亲耳听过路时予的口语,任谁都以为方晖吹牛皮。
那天上课英语老师叫路时予做示范,他一张口全班都震撼了,口音自然标准流利,像在听磁带播放的听力。
季秋的口语在班里算拔尖水平,得益于她的刻苦。和路时予比起来,她的口语弊病暴露无遗,蹩脚用力,中式口音浓重,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全方位碾压。
胡思乱想间,车子缓缓抵达目的地。
季秋注意到路时予还没下车,好奇他会住在哪里,眼看她要下车的站点即将到了,犹豫着要不要坐到他下车的地方再下去。
这时,售票员问道:“这站有人下车?”
后面传来少年略微低沉的声音,“有。”
季秋心一跳,压着欣喜,克制着没有回头去看。
车子在银行门口停下,季秋尾随路时予下车。听到了动静,走在前面的少年回头扫过她。
视线相交一瞬。
季秋鼓起勇气,想打声招呼,没等她扯起笑容,下一秒,路时予冷淡地回过了脸。
所有凝聚起来的勇气分崩瓦解,她耷拉下眼,有气无力走着。
马路对面就是长林弄堂,她看见路时予大步走在人行道上,她双手握着书包带,远远落在后面,心情无比沮丧。路时予穿过了马路,很快拐过弯,消失在了街角。
季秋愣愣地望着那个街角,十米不到的距离,像穿越了一生。
走进舅舅家的弄堂,老远看见舅妈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择菜,季秋绕过弄堂口的垃圾桶和过道上长年积水的坑洼。
“舅妈。”她叫了一声。
舅妈用袖口擦了一下脸,招呼道:“快进屋,吃的焖在锅里了。”
“好。”季秋走进家门,放下书包,转身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锅里蒸着她爱吃的糕点。
季秋拿盘子盛了几个,端了把椅子拿出去,又从屋里搬了把小板凳坐舅妈旁边帮忙择菜。
“弟弟他们明天也放假了吧?”季秋拿了一块糕点吹凉一点喂舅妈吃。
舅舅结婚晚,他家里那对双胞胎比季秋小几岁,在镇上的初中读书。
舅妈摇摇头,“我不吃,你吃吧。他们今天四点半放学。”
季秋吃了一个,露出浅浅笑涡,“好吃。”
“就知道你爱吃,”舅妈笑道,“吃多点,锅里还有。”
“剩下的我要留着给弟弟他们吃。”季秋眼眸弯起,像是万千星河在眼底流动。
“你给他们留什么啊,他们一回来哪儿还有你吃的份。”
“没事儿,”季秋把择好的菜放进盆子里,抬起头朝舅妈憨笑了一下,“我减肥呢。”
“减啥肥?”舅妈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胖乎乎的多可爱,我稀罕胖的。”
“大家都喜欢瘦一点的,那样好看。”季秋轻轻说。
舅妈语重心长道:“杨贵妃那么胖还不是出了名的美女吗,好看不好看没有唯一的标准,重要的是健康。”
自从搬到南烟镇以来,季秋都是和外婆住在一块儿的,舅舅家不宽裕,平常季秋能不麻烦就不麻烦,和舅妈接触的不多。
听到舅妈这番话,季秋说不出来的感动,眼眶微潮,掩饰着情绪低下头去,假装认真择菜。
唠着家常,收拾完之后,季秋提出要回外婆家一趟。
季秋去百货商店买了水果走回弄堂,拐过一个巷道就到了外婆家住的院门。
长林弄堂历史悠久,初建于明清年代,留在那里的老房子多类似四合院式。
南方有很多这样结构的老台门,一个院子里住着几代人。她外婆居住的这个院落早在几年前都搬空了,只剩外婆一个人还守在这儿。
走进台门,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院子,季秋打开锁,推开门前的栅栏,传来轻微的咯吱声,像推开了一扇历史感厚重的大门。
跨进门槛,日光照进昏暗的屋里,顺着这道光亮,季秋拐进旁边的小门,来到两屋正中的堂屋。
祭奠的桌上放着季国祥的遗照,照片里的父亲俊朗温和,安静慈和地望着季秋。
季秋轻抚过父亲的脸颊,眼泪滚落。
今天是季秋的生日。
10月26日,她出生在秋天,单名一个秋字。这一天也是季国祥的忌日。
爸爸去世那天,季秋没有过生日,以后每年的生日,她都不再过了。
季秋拿出水果,装在盘子里,点上香,“爸爸,今年外婆病了,没法去山上看您,只能在家里,希望您能保佑外婆健康长寿,秋秋还没来得及报答外婆……”
眼泪打着转,女孩哽咽住了,抹了抹眼睛,继续带着哭腔说道:“秋秋会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祭拜完,季秋走出外婆的屋子,门外,阳光穿透云层,打在屋顶黑色瓦片上,反射出点点光亮。
季秋驻足,仰头望了片刻,锁上门,走出院子。
长林弄堂的巷子纵横交错,住着几十户居民,现在大多数也都搬走了。相似的布局,分布如迷宫,如果不是当地人,很容易迷路。
季秋在这儿住了两年多,最一开始也会迷路,外婆带着她穿街过巷的窜门,时间久了,她也像原住民一样熟悉。
很多人都认得她。
经过一条窄巷的时候,传来一阵阵打斗声,原本季秋应该快步离开,鬼使神差的,她放慢了脚步,出于好奇,往巷子深处瞥去。
这条巷子大多数房子都搬空了,废墟和荒草遍布,再加上老房子阴森的效果,白天也很少有人会往这里走。
就在她毛骨悚然打算快点逃离这里,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打啊?叫啊?怎么没种了?”
仔细听,声音带喘,透着股狠厉,季秋不太相信是路时予,因为从来没有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还能听见拳头撞击的肉搏声,在空寂的角落迸发而出,清脆且刺激。
季秋竟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也可能是这个太像路时予的声音给了她力量,在本能的驱动下,季秋往巷子深处小心地走了进去。
呻.吟声从一处废弃的老房子后面传来,季秋躲在香樟树后面往里望进去。
路时予正拽着一个男人的后衣领,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对方肚子上,那股狠劲和暴力美学,隔着空气都让季秋倒抽冷气。
那男人看上去比路时予壮硕多了,手臂上纹着一大片青色的图案,看起来很是狰狞,却毫无招架之力,半跪在地上求饶,落魄万分。
像是怕弄脏了手,路时予一脚踹翻纹身男。
少年清贵阴鸷,两种矛盾的气质完美的融合在他身上,衬在这破败凄凉的环境里,像是站在孤绝的落日下,冷傲不可一世。
他居高临下对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眼里全是不屑,“别让我看见你,滚。”
纹身男连滚带爬跑出来,季秋连忙躲到大树另一侧,好在这树百年历史,足以遮盖她不怎么苗条的身形。
那纹身男光顾着跑,也没有注意到季秋。倒是季秋发现跑出来的除了纹身男,还有一个女生。
那女生打扮非主流,厚厚的刘海,牛仔裤上丁零当啷一堆金属链条,戴着两个超大耳环,耳骨上镶着碎钻,露出的手臂上也有纹身。
季秋感觉这女生有几分眼熟,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随着他们跑远,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巷子口,她的这份疑虑就此打住。
记不起来的事情,多半不重要。
季秋收回遐思,转头观察路时予出来没有,她还没准备好被他发现要怎么收场,好在这棵树够粗大。
她躲在后面,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季秋想等路时予离开这里之后再走,看见他走了出来。
还是那件白色t恤,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转了转,垂着眸,额前几根碎发戳进眼里,整个人透着一股吊儿郎当的痞气。
因为出去必经这棵香樟树,他像是没察觉到似的,迈开长腿朝树的方向走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季秋心跳快蹦出来,她压着左胸口,一手撑在树干上,等待着他走近,快速挪到另外一侧。
越来越近了。
季秋往旁边小心翼翼挪步,尽可能不发出响声。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期待着路时予离开,可他却在树的正前方停住脚步,看着季秋的方向,语气平静的说道:“出来吧。”
刹那间,季秋呼吸凝滞,被发现了,她要怎么解释?
脑袋里乱成一团,女生乖乖地从树后面走出来,局促不安地低着头,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是秘密被人戳破,让她手足无措。
路时予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说道:“走吧。”
语气恢复了他一贯的漫不经心,仿佛刚才那个打架的乖张少年不是他。
路时予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停下转头问:“打算在这呆到天黑?”
“没、没有……”季秋一紧张就容易结巴,不敢想象脸有多红,全程低着头避免和路时予目光接触,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只敢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
走到巷子口,路时予再次驻足,回身看向她,像是在等她走上前去。
季秋连忙紧走了几步,到他跟前。
路时予扫了一圈周围,视线再次落在季秋身上,“你家住这里?”
季秋没反应过来他这么问的目的,没多想点了点头,“嗯。”
路时予下巴扬了扬前面,“我不熟,你带路。”
原来问她家在这里,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让她带路。
季秋终于懂了。
前一刻的那一丝丝喜悦像是黑夜降临之际的落日余辉,收的一干二净。
可能是因为失落造成的,反而让她没那么害羞了。刚刚那一刹的被发现偷看他带来的尴尬和窘迫,在这份巨大的失落面前存在感没那么强了。
季秋不经意抬起头,目光划过路时予脸上,却不慎发现他说完话自然而然扫来的视线,像是在等待她的答复。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相撞。
不亚于火星撞月球的威力。
她也知道,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
也许连路时予自己也不知道吧,他的眼睛会放电,给季秋带来的冲击感是“毁天灭地”的:头皮发紧,呼吸不受控制的紧张,心跳咚咚咚咚蹦出胸腔,大脑处在缺氧的状态。
为什么这人能拥有随便看一眼也能让她心跳加快的魅力?
季秋平息了几秒,假装镇定地点了点头。
不敢开口是因为。
怕一说话就暴露情绪。
减少和他过多的眼神接触,季秋快步走到前面带路。
路时予抄着兜,慢吞吞跟在后面。
散漫的像是逛街。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
以前都是季秋跟在路时予身后。
这一次轮到路时予跟在了季秋后面。
走出几米,身后传来少年慵懒的腔调:“你要把我往哪带?”
季秋一愣之下转头,眸光迷离又迷惑,她的眼睛很圆很亮,黑仁多,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表情有点懵懂的可爱。
路时予忽然觉得,她很像日本动画里那个阿拉蕾,确切来说,是胖版阿拉蕾。
想到这里,少年没忍住,唇角微微弯起了弧度。
很浅一个笑,不易察觉。
季秋敏锐的捕捉到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笑,但这真的是她第一次看见路时予笑。
想到了冬日里温暖的日光。
路时予是那种,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冷,很凶,不易接近的酷拽男生;可他一笑,春暖花开,冰川消融,可以尽情相信他值得拥有这世间降临而下的一切美好。
她愿意把他称作是——她的宝藏男孩。
独属于她的秘密。
路时予这么一笑,季秋瞬时忘记了她的疑惑,心情也在一瞬之间高涨起来,仿佛被他的笑容拉近了些距离。
女生隔空指了指少年鼻梁上方指甲盖长,渗着血的伤疤,说道:“带你去药店,把伤口处理一下,要不然容易毁容。”
这最后一句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说完之后,季秋反应过来,恨不得咬烂舌头,她是容易紧张的性格,立马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大概是路时予听过最好笑的话。
看见女孩习惯性的目光躲闪,低下头,想必这会儿脸肯定又红了,路时予走近过来,在季秋面前停下。
头顶降下一道轻笑,季秋耳朵根酥麻。
接着。
少年带着轻蔑的不在意,一字一顿道:“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