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起身想来寻你一道吃早饭,就听得人说你出了门。”朱厚照在桌边坐下,吃了几口菜方才道,“这里也算是常来的了,次次都有新菜,御膳房实在该好好学学才是——还当你去了哪里,原来只是到这里来摆皇后架子。无非是个洋人开的店而已,你若是不喜欢了,展眼便叫他关门大吉,有什么难的?”
“那玉米与红薯、咖啡、辣椒、可可的种子,你到哪里去给我变呢?”乐琰也不生气,瞅着朱厚照问道,也走到桌边坐下,芳华等人自然是退了下去,高顺十分有眼色的,又叫人上了几盘热炒与一大碗白米饭上来,果然朱厚照是饿了,见了饭先吃了两口,才好奇问道。
“红薯我晓得,那玉米咖啡,又是什么物事?辣椒倒是听说过的,这几年四川一带简直都快种遍了,倒是还没传到北方来,我也是听杨老师与我说起,才知道的。”
乐琰这才知道原来辣椒已经传入中国,在心底暗叹了声这海洋时代,变革的速度远超过之前几千年,这几年来葡萄牙人运送来的货物越来越多,船也越来越大,想来造船技术也有了提升,大明却还是这固步自封原地踏步的样子,真叫人心急。便白了朱厚照一眼,道,“成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却笨的连辣椒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东西也是洋人从那块金山银海的新大陆带来的种子,你就不晓得新大陆还有一种出产,产量与红薯差不多,灾年也是极能活命救人的作物?”
朱厚照便来了兴致,放下筷子望着乐琰,只等她说下去,乐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便续道,“这几年来,你私底下虽然也有动作,想要派人混进洋人的船队,往那新大陆走一遭。无奈他们防心太重了,始终未能成功,是也不是?”
“你又如何知道的?”朱厚照便乜斜着眼问。
乐琰微微一笑,淡淡道,“你吩咐的是谷大用,我怎么会不知道?”
朱厚照当时不过是随口吩咐了谷大用,也没往心里想,谷大用与乐琰关系亲密,这事又不十分要紧,当然乐得透给乐琰知道,向她献媚。乐琰这么一说,他也就想通了,不由得蹙眉道,“还说我有事瞒着你不让你知道?我身边惯用的这几个人,哪个不是你的眼线?就算不是,也都是被你降伏了的,唯一还未曾被你淫威所慑的,不过一个丘聚罢了。”
“丘聚不是没有靠拢我的心思。”乐琰却道,“是我看不上他,这个人胆小如鼠,贪财好色,能力又平平。再说,锦衣卫现在听我的话,西厂也和我亲善,我与东厂再打得火热做什么?我走的又不是权后的路线。”
这两人都是举世无双的聪明人,朱厚照暂且不说,乐琰却是个敢做敢说的,说了要摘掉面具,便真的一点都不留手,把自己的算计合盘托出,也不怕丈夫尴尬。朱厚照倒也猜到了乐琰与丘聚不大和睦,乃是有意为之,但被她说破了,心里倒也是开心的,指着乐琰道,“亏你说得出口,你不是权后,大明又有那个皇后敢和你比权?唐寅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他也是我东宫的故人,怎么就被你抢去了?”
“我难道不是你东宫的人了?你说得倒好听的。”乐琰呛回了一句,才把话题拉回这罗伯特的铺子,道,“这一批西洋人贿赂了刘瑾,使得我们大明不许别的商船靠到沿海港口交易,自己垄断了澳门到天津的航路已有快三年了。这三年来赚走了多少银子,也是难以计数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朱厚照倒是不如乐琰这样看重海外贸易,这也是自然的,他再聪明也是时代的产物,不可能超越时代看到问题的本质,当下只是笑道,“虽说赚走了大明的银两,但到底也是千万里航行过来的,也不容易,赚是要给人家赚些的。你若是担心白银流出的问题,倒不如把主意打到日本头上,现在他们正是乱哄哄闹成一团,缺武器的时候,日本的白银又不值钱的,随便装几门火枪过去,就是一船的金银珠宝。”
乐琰翻了个白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朱厚照本来还自以为得意,见了她的样子,便怪叫道,“这也不成?你别是想抢了洋人的商队吧。”他太熟悉眼前这强悍得简直不像女人的女人了,在夏乐琰身上,任何不可能都有可能。
“你就是脑子太死板了。”乐琰有丝恨铁不成钢地道,恨不得将自己的知识全都灌输进朱厚照的脑海里。她见朱厚照还是不服气的样子,便仔细说给他听,道,“什么事都是不能只做独门生意的,就他们一家,卖高卖低还不是他们说了算?有的是冤大头愿意买,若是来天津港做生意的船只越多,洋人的货卖的也就越便宜,有了竞争么。对他们仍然是有赚的,但对大明来说,岂不是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银两支出?这是一,二,船队多了,有了交流,我们的人要跟着学航海,学造船,学去新大陆的线路,也都有了可能。大明地摊上腌咸菜的瓷罐子到了欧罗巴,都能卖上黄金价,这样赚钱的生意,为什么只许洋人做,我们自己不做?”
朱厚照拧起眉头不说话,乐琰拍了拍桌子,又道,“三,咱们大明四周的这些藩属,就数日本不听话,一直与朝鲜闹别扭。这样好的一块大岛,上头又有银矿,为什么不取了来我们自己享用?——自然了,这事倒是不能急于一时,我也没指望你能做成。但你要换个角度去想,很多事就有了答案,为什么国库一直没有银两,官员太监却是肚满肠肥,稍微一收紧税收,民间就哀鸿遍野,老百姓叫着日子难过。为什么江南富甲天下,西北西南却是苦哈哈民乱四起,朱厚照,这些事你想过没有?”
朱厚照拧起眉,很显然虽然前日的话题对他们两人来说极为沉重,但今天乐琰所提出的,才是真正要紧的——说白了,前日晚上谈崩了,大家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自过活。但乐琰此时向他提出的问题,却是他身为统治者必须正面迎战的难题:如果他不想把问题推诿给儿子解决的话。
“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要先成家才能立业了。”他苦笑地说,“原本荒唐玩乐,也不觉得什么,可此刻想到这种种难题,我便头疼了起来。我若拿不出个章程,难道要给小包子来想吗?瞧那小子一副憨傻样,便知道指望不上他了。”
“你说我儿子笨?”乐琰抬高了声调,但想到小包子那傻呵呵口水涟涟的笑容,便也低了气焰,不再为难丈夫。朱厚照挠了挠下巴,想了半日,才道,“现下真正赚钱的,其实是士农工商里的商,别的不说,这红薯一旦推广,种地的人手便不用那么多了,解放出来的人手,或是学医为工,或是从商,可惜这商税如今看来,乃是极不公的,山西那群老抠儿个个家财万贯,但到了国家手上的又有多少?农税又定了生员免税,到了现在也是逐年渐渐少了。可你要动这两条,就等于同时开罪了天下所有人,到时候朝野日日不太平,谁能顶着压力把这事办下来?”
乐琰几乎要脱口而出,喊声张居正,不过张居正也只是改革了农业税制,并没有把目光集中在商业上。她望了望朱厚照,见丈夫眼里溢满苦恼,心中便是一酸,晓得朱厚照便是因为看得太明白了,要求得太高了,深知在自己有生之年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是全无可能,这才有些破罐子破摔。
她放缓了语气,道,“这也怨不得你,连我都、都是琢磨了许久才想出来的。”她虽然万分不想把历史智慧窃为己有,奈何她的生活轨迹,朱厚照是一清二楚,也无法捏造什么高人逸士来传授这一番见解,只得厚着脸皮续道,“现下这时代已不再是土地的时代了,指着从土里刨食,养活这一整个帝国,那是全然没指望的事。你瞧葡萄牙人的生意都做到大明的家门口来了,就该晓得这时代——”
她的观点在当时,可是绝对的超越时代的新鲜看法,当时欧洲大航海时代刚刚拉开帷幕,哥伦布还在继续探险,麦哲伦也踏上了出海的路途,西方各国的制霸故事正要开始,但当时的超级大国大明,却是闭关锁国,使得帝国的航海技术与远洋商贸都陷于停滞甚至倒退,而一方面,国内的政治体制也无法适应新崛起的工商业,帝国的财政已经失调了许久,但这一切如果没有超越时代的见识来点拨,是当时的统治者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解决的。如果说近百年后张居正的改革,是大明最后一次近乎绝望地试图赶上时代的脚步,那么,他也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中国终究是渐渐落后于世界,以几百年的时间缓慢地失去自己原可傲人的国力,最终只得付出了近乎毁灭的代价进而涅槃。
但在正德四年,这些都还只是未来的事,现下的帝国虽然已经在渐渐失去活力,但中国终究还是站在世界前列,而大航海时代,也才刚刚开始。
乐琰的航海知识有限,她也不是个出色的造船者,事实上,在技术层面,她几乎是一窍不通的,除了接受过良好的基础教育之外,她也就比二十一世纪的同龄人们多了点国学知识。如果她重生为渔民的女儿,那么无疑,她将会努力向富商巨贾的方向发展,但终其一生也不会打海洋的主意,她没有这个知识,也没有这个权力。
但现在,她是大明的皇后,而她的皇帝并不是荒唐的英宗,保守的孝宗,而是最为离经叛道的明武宗朱厚照!在这一刻,她有些微眩晕,为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语,乐琰咬了咬舌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铿锵地道,“这时代已是海洋的时代了!”
朱厚照狐疑地望着皇后,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望着乐琰的样子,好像他看着的是个极陌生的人,是啊,叫他现在就接受乐琰的想法,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些。毕竟小皇帝从小到大生活的时代,可没有人太把商人当回事儿,尽管这一阶层现在俨然已坐拥了许多社会财富资源,但整个地主阶层对商业的看法还是相当保守的,这样的氛围,又怎么能不影响到最大的地主朱厚照?
乐琰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丈夫,朱厚照眨了眨眼,笑道,“别忙着说,我来推断你的意思。咱们从这洋货店说到了财政,从财政又说到了什么海洋,你说现在是海洋的时代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要开海禁?”
这开海禁,可是个敏感话题,无它,只因关乎祖制,虽然这祖制到底是朱元璋的祖制,还是朱棣的祖制,还是值得商量的,因为虽然朱元璋口口声声不许一艘船下海,但永乐大帝朱棣可是派了马三保三下西洋,只是到了现在,也没有谁会费事奏请开海罢了,早在弘治年间,海禁便不算过于严厉了,否则也不可能有外国船只一再前往天津港靠岸,毕竟大明海军一向也不算弱。只是如罗伯特的船队一般长期固定形成了澳门天津航线的,终于还是少数,他们一开始也是托庇于大户商家的船只名下,直到巴上了刘瑾,才形成了自己的船队。此时的沿海人家,渔民可下海捕鱼,也有些私人船队与南洋往来贸易,只是当时的南洋已是海盗的乐园,没有一定势力与水军护航,极有可能人财两失,因此一直不曾形成规模罢了。
别看朱厚照等闲不过问国事,但这不代表他不了解这国家,乐琰与他都有定时参阅锦衣卫密奏的习惯,锦衣卫驻各地卫所一大职责便是为京师供给各方面的情报,如今一提起海禁,朱厚照便开始咂摸了。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小皇帝修眉微蹙,看上去竟有了几分深沉睿智,“葡萄牙人不远万里都要来中国做生意,甚至向刘瑾献出巨资,可见这里头的确是有利可图。”
“生意由我们自己来做,当然比交给别人做好些。”乐琰端起清茶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先是我没想转。我向他们提出的条件是苛刻了些,每十船货物,我就要搭配一船种子——这一船货物的利润,必定是大到了他们无法放弃的程度,因此才宁可塞钱也不愿意费事费力去淘换种子。也是刘瑾当时权势熏天,他们才不当回事,我还当那边还有了……所以才不愿把种子卖给我们呢。”
朱厚照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行,国库空虚,就使得军队无法扩充无法精良,军队无法扩容,与鞑靼的战斗就不占优势,这点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小皇帝从没想过,可以从海上贸易来挣钱罢了。他低首沉思了片刻,断然道,“这生意,做得!”
乐琰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慢悠悠地道,“恭喜皇上,这生意要真能做成,很快您就会尝到有钱的滋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