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说她笨,他伸手将案上的画纸铺平,说:“这画竹子,是有技巧的,还是我教你吧。”
清婉正想说好,目光忽然停滞住了,双手捧起他缠着纱布的手,眉头紧蹙,“怎么受伤了?”
张廷望着她的眉眼,淡淡地说:“与人起了争执。没事的,不打紧。”
清婉却毫不放松,他堂堂一个内阁首辅,谁敢与他动手,“谁敢伤您?霍江?”
张廷有些无奈,那好歹也是她父亲,怎的在她心里就如此粗俗不堪,他淡淡一笑:“当然不是了。你还想不想学?下回再让人笑话,可别赖到我身上了。”
清婉只好放开他的手,替他磨起墨来,心里却还想着刚才那桩事,看着他握着毛笔的手,骨节分明,手心却缠着纱布,作画时运笔依旧有力,也不知道手痛不痛。
张廷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一旁的人心不在焉,他太了解她了,当她执着起一件事的时候,就爱钻牛角尖。他搁下笔,抬眸对上她略有愠色的眸子,说:“看画,不要看我。”
清婉回过神,侧身仔细去看,她明明感觉到他才画了几笔,这竹干的傲然挺立之姿,便已跃然纸上。她顿时有些羞愧,“学生以后若再让人笑话,再也不会赖到老师身上了。”
张廷说:“其实也无妨,谁都知道你是我学生,你不说,别人也会这么想。”
清婉弯了弯唇,说的好像也是。张廷见她笑了,便走到她身后,说:“我来教你运笔吧。”
清婉嗯了一声,拿起毛笔沾了墨,由着他在身后握着她的手,给画好的竹干添上叶子。他高大的身子笼罩在清婉身后,清婉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余光看见他温和深邃的眉眼,心神也就慢慢宁静了下来,不再想刚才那桩事了,专心学起了画。
他才华横溢,什么都会,自己不该给他丢脸才是。
张廷握着她的手画完了竹叶,就开始画竹笋,她其实一点也不笨,比她母亲聪明多了,他手把手教她画了一个时辰,她自己依葫芦画瓢也能模仿得像模像样的了。
清婉自己也很满意,眉眼浅笑:“您说,咱这画能卖多少钱?”
张廷啊了一声,清婉又说:“若是盖上两枚私印,价钱肯定要再翻两倍......说不定,能翻三倍不止呢。”
张廷倒不会真的让她这么做,传扬出去容易让人误会。“你怎么突然想起卖画了?”
清婉收了笔,说:“韩允昨日给了我一幅他作的竹石图,顾彦说,韩允的画,在市面上至少能值三百两银子,可我这会看着还没您随手画的好呢,定是画上他的那枚公章的效果,若没了那枚公章,白给别人,别人都不一定要呢。”
张廷神色微怔,“韩允送了你一幅画?”
清婉低头观摩着画好的墨竹图,说:“对啊,就是后面墙上那幅,他虽然嘲笑了我,但也还算有良心,让我把他的画拿回去临摹。”
张廷转头看了一眼,说:“我听闻,韩允年少时,师从曹学士,想来水平应该不会差到哪去。”
清婉浅笑着说:“我就是随口打个比方,他就算画的再好,也是比不上您的。”
张廷眉目浅笑,清婉忽然瞧见他手上的纱布渗出了丝丝鲜血,吓了一跳,忙捧起他的手察看,“是伤口裂开了吗?快过来这边,我给您重新包扎。”又转头吩咐侍女去取药箱。
张廷怔了怔,任由她拉着他的手腕到案几边坐下,她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神情专注,好似在对待一块易碎的珍宝。
这种被人珍视的感觉,真好。
清婉看着他手心的伤口,秀眉微蹙,问:“这是被何种利器所伤?”
张廷原不想让她听到这些事,却因她的关怀而为之动容,“我......拍碎了一个玉枕。”
清婉一愣,神经瞬间紧绷,“老夫人竟然敢动手打您?”
张廷正想出言安抚,清婉气愤地拍了一下膝头,“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不讲道理,简直太欺负人了。”
张廷被她的举动逗笑了,苦笑着说:“你再不给我上药,血都快流到你裙子上了。”
清婉这才拿了一块纱布,轻轻擦去伤口上的血,再敷上金疮药粉。
张廷眉目温和的看着她熟练地给自己包扎,忽然有些好奇,“你这包扎的手法从哪学来的?”
清婉说:“从前在王府,有时会跟着夏暝去打猎,他这人心气高,有弓箭不用,非要空手跟野兽搏斗,难免受伤,我便跟在后头给他处理伤口,练多几次,自然就熟练了。”
张廷有些惊讶:“他空手跟野兽搏斗,你也不怕,就跟在他后头?”
清婉想了想,说:“头一两次是有些怕,不过他这人看着不着调,实际上还是很靠谱的,从来没让我受过伤。”
张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对你......倒是挺好。”如果没先帝那桩事的话。“我先前还担心,你一个人在王府,会很无聊呢。”
清婉心道,虽然有夏暝和她玩,但次数并不多,还是挺无聊的。
顾彦忽然进来通禀说张岳在府外想求见长公主。
清婉愣了愣,偏头见张廷的面色冷了下来,与顾彦说:“可有说是什么事?”
顾彦说:“大致是因为张三爷被流放的事,二爷想求殿下......劝劝首辅大人。”
清婉挑了挑眉,说:“让他回去吧,他的事,我帮不了。”
顾彦应诺。
清婉屏退了左右,对张廷说:“我就知道,您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来我这,能和我说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廷偏头看她,长着一张小姑娘的脸,却总有着操不完的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三弟今日启程去了漠北,母亲整日在家不吃不喝,绝食抗议,晕过去了。二弟心疼母亲,认为我不顾兄弟情谊,表面上是大义灭亲,实则沽名钓誉。”
清婉想了想,说:“二爷与三爷一母同胞,难免更亲近些,有些话,在家里头说说就算了,但愿他别到外头去传扬,坏了您的清誉。”
张廷说:“我二弟虽爱感情用事了些,但有些事,他还是能掂量的清楚的。”
毕竟他如今是国朝文臣的第一把手,他声誉受损,对张家没有一点好处。
清婉说:“我一直不明白,您成婚后便一个人搬出去住了,老夫人为何不同您其他几个兄弟住在张家老宅,而要搬来与您同住呢?”
张廷讽刺地笑笑:“还能是为了什么,母亲自小待我并不亲近,可自从我升任了工部侍郎,官阶比其他几个兄弟高出一大截后,母亲生怕我一个人住在外头,忘了自己是三房的庶长子,借着来照顾孙子的名义,日日在我跟前提醒我,要多帮扶帮扶下头两个弟弟。”
清婉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张廷噤了声,问:“很好笑吗?”
清婉点点头,说:“没想到,您堂堂一个内阁首辅,却被一个内宅妇人扰得心神不宁。”
张廷无奈地说:“我倒也不是故作清高,不愿意帮衬自己的家人,只是......公事与私事之间,总是很难找到一个平衡。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任吏部侍郎那会儿,帮自己宠爱的一个姨娘的父亲,要了一个七品官,被同僚发现告发后,差点被革职,还是我祖父去疏通了关系,才把我父亲的官职保下来。”
清婉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听着。
“......后来我父亲又娶了一房美娇娘,没过多久,又给她的弟弟要了一个六品官,没让上峰发现,让我祖父发现了,把父亲拖到祠堂,结结实实打了十大板子,才算有所消停。”
清婉惊讶地:“师公看上去,人还蛮正经的,竟然会做这种事。”
张廷语重心长地:“自从我父亲升任吏部郎中开始,纳进府里的姨娘小妾,没有一年停过的,成天围着我父亲叽叽喳喳的闹啊。”
说完,他看见清婉微微张着嘴,一副很吃惊的模样,说道:“我与你说这些干什么,都是些后宅小事罢了......”
清婉浅笑着说:“老师,我很开心,您有什么心事,第一个就想到我了,来向我倾诉。我虽然也是女人,可我一点都不闹的。”
张廷愣了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过来了。
“你还不闹?我就没见过比你还能闹腾的。”
清婉难过地啊了一声,她在他面前,一向挺温柔恬静的呀。
张廷继续说道:“其实,有时候我在想,若做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你,说不定,你会做的比我更好,不管是朝堂政务还是家宅内务,你都能游刃有余,不会同我一样,顾此失彼。”
他原先以为,娶了冯氏,便能为他打点好家中的事务,让他安心在外建功立业,可冯氏长年病弱,母亲的性子,也不是谁都能镇的住的。
冯氏去后,他也未曾想过要再娶谁进门,只觉得女人大抵都一个样子,可他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清婉好像不太一样,她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从来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委屈,里里外外都能镇的住......
他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清婉没有注意到张廷异样的眼光,笑着说:“您现在后悔啦?来不及啦,我现在觉得,当皇帝也没有什么好的,什么都要受限制,我昨儿去看景桓,他同我说,他早膳的时候多吃了几口酪酥,让母后训斥了一顿。我就在想,要是我当初真成了皇帝,每道菜不能超过三口,得活的多憋屈啊。”
张廷觉得她可爱极了,笑着说:“自古以来多少人为了争夺皇位杀的头破血流,你倒好,为了块酪酥就放弃了。”
清婉笑着说:“那您今天要留下来用晚饭吗?”
张廷点了头,说:“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这个时辰过来。”
清婉笑了笑,招手让石嬷嬷进来,吩咐她去准备晚饭。石嬷嬷问道:“奴婢不太清楚大人的口味,大人可有什么忌口的?”
清婉想了想,说:“我们的都口味差不多,按平常的准备就可以了。”
张廷听到这话,有些错愕,仔细想想,好像还真的是。
清婉让人拿了覆被纸和画轴来裱画,高兴地说,要把画挂在书房里,这可是她有史以来画的最好看的一幅画。
张廷坐在案几边喝茶,看着她忙活,笑话她说:“才学了点皮毛,就把你得意成这样,也太容易满足了。”
清婉说:“这种附庸风雅的东西,我一个月能有兴致动一回手就不错了,可不得得意一下。”
清婉的宅子大,书房也大,墙上却空空的只挂了一幅字画,她裱好画,拿着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挂哪里好。
张廷指了指书案后头的那副竹石图,说:“把那幅画拿下来,就挂在那个位置吧。”
清婉有些不情愿:“那幅画是我昨日刚挂上去的。”
张廷嗯了一声,淡淡地说:“你书房的布局不太好,挂其他地方,显得有些怪异。”
清婉低低道:“那好吧。”
晚膳布置在了拂月阁的西次间,清婉对吃食很讲究,口味也重,丫鬟上的七道菜里头只有一道杏仁豆腐和一道香菇菜心汤是素的。
张廷见清婉吃完了一小碟烤兔脯都未曾碰一筷子素菜,便舀了一碗菜汤给她。挑食可不好。
清婉不由得皱了皱眉。
张廷说:“别光吃肉,你看你,最近都胖了。”
清婉啊了一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我胖了吗?”
好像没有啊,腰肢还是挺纤细的。
张廷却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笑着说:“每天不是烤兔肉就是烤鹿肉,不胖才怪呢。”
清婉不悦地撇撇嘴,乖乖地夹了一颗菜心吃下。
张廷看着清婉低着头嚼菜,嚼了好久才咽下,忍不住弯了弯唇。
清婉想起张子瑜的事,和张廷说:“对了,前两天,子瑜过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