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抬眸看了他一眼,他表情严肃,这话说出口,也不像率性而为,心里头愈发迷惑,“一成也不降?”
霍江说:“一分钱也不能少。”
张廷挑了挑眉,说:“我不明白这件事与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霍江目光锐利,仔细地观察着张廷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你还记得孝仪纯皇后的事吗?”
张廷说:“记得。”
霍江说:“苏清婉起初以为,是孝仪纯皇后陷害了静姝,其实并不是。”
张廷心一沉,他果然一直在暗中盯着这些事情,“国公爷可有证据?”
霍江摇摇头,说:“我若有证据,苏清婉她还能活到今天吗?”
张廷沉声道:“国公爷不该直呼长公主大名。”
霍江继续说道:“可惜我还是低估了她,没料到她会将错就错,一口气除掉了孝仪纯皇后和陈氏这两个人证。着实够狠。”
张廷的表情冷下来,辩解道:“除掉孝仪纯皇后,是先帝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
霍江不由得冷笑,“若不是苏清婉陷害在先,先帝为何肯授意她除掉孝仪纯皇后?”
张廷沉默无言,有些事情,他并非查不到,只是不想去查罢了。
霍江说:“我一直不大明白,她做的很多事情,都违背了你首辅大人为官多年的行事准则,更违背了你们文臣最爱挂在嘴边的仁义礼孝,你却依旧如此维护她,你可知道,在孝仪纯皇后一事上,你对她的偏袒与视而不见,正中了佟佳王那个老贼的下怀。”
张廷一怔,眼中尽是不可思议,陷害娘娘的那封密信,是佟佳王安插在娘娘身边的人放进去的!怪不得陈氏会记得信中的内容,也是佟佳王的人授意她陷害田皇后的!
“长公主是被人欺骗了。”
霍江说:“以她的心计,陈氏最多骗的了她一时,即便她暂时没想明白是谁在背后搞鬼,可她依旧没有放过这个打击田家势力的机会,这些事情,张首辅不要告诉我,你想不明白。”
张廷当然想的明白,可他还是会为清婉辩解,即使他的辩解,在霍江面前显得那么无力。
“你执意不肯降低关税,是为了报复佟佳王?”
顺带得罪整个婴州。
霍江淡淡一笑,说:“这算得上什么报复,顶多给他一个小小的提醒罢了。他借陈氏的手,挑起苏清婉与田家之间的矛盾,若当初苏清婉顺利登基,必定会着手铲除田党势力,到那时候,想要降低多少关税,还不都是他们古博尔人说了算吗?”
张廷眉头紧蹙,田文道还在内阁的那些年,主张定下的很多政策,对婴州的确并不友好。“可你执意一分钱不减,只会激增两国之间的矛盾,国朝人口众多,大部分地区的气候都不适宜种植棉花,光靠溏州等地的棉农,根本满足不了百姓的需求。如今市面上,稍稍好一些的棉料,价格都偏高了些,降低关税,于我们也是有益的。”
霍江说:“种植不了平成棉,那便种桑养蚕,或者是与北面的苍梧国开展农作物贸易来往,办法多的是,看首辅愿不愿意了。”
张廷说:“你说的轻巧,国朝与婴州之间的贸易来往,是随随便便就建立了的吗?从大梁开国之初,东南面的南国对国朝边境地区虎视眈眈,却不敢轻易来犯,靠的就是国朝与婴州之间多年的互助协作。你如今为了一己私念,要我国商人与苍梧国做交易,他们婴州的人会怎么想我们?”
霍江愤怒到极致,声音反而越加低沉,“一己私念?张首辅是忘了,当初御史李维是如何撞柱血谏,阻止先帝立清婉为储,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佟佳王那老贼利用清婉,一而再再而三的干涉国朝内政吗?那清婉尚未登基,他们便敢利用她谋害孝仪纯皇后,若她当初真的成了国君,后果只会更加不堪设想。你说我为了一己私念?你放纵苏清婉谋杀先帝,又是为了什么?”
张廷一惊,很快强压住震惊,云淡风轻地道:“我不明白国公爷在说什么?还请国公爷,不要随意污蔑长公主殿下。”
霍江冷笑一声,还污蔑,若不是他没有证据,早将那长公主府掀翻了,还搁这装傻。他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我能看的出来,张首辅对静姝的这个孩子,是真心照顾。可惜这孩子自小就心术不正,你若真的为了她好,就不该再放纵她被佟佳王利用。”
张廷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慢悠悠地喝着茶。
霍江淡淡道:“这次的关税,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张首辅若能听进我的劝告,不再对那群使节心软退让,你信不信,佟佳部的使节,立马就会找到长公主府上去,让清婉出手干预朝政?”
张廷放下茶盏,缓缓道:“我可以答应国公爷,不降低关税。但国公爷要向我保证,不要再暗中调查长公主过去的那些事情,她是我唯一的底线。”
霍江听罢,轻声笑了笑,点点头,“我手下的人效率一向高,该查的,早就查完了。不过,在下还想问首辅一件私事。”
张廷说:“你说。”
霍江似笑非笑地:“静姝若是知道,首辅这些年替她照顾女儿照顾得这般暧昧不清,心里会做何感想?”
张廷呼吸一滞,面色如常,静姝死前的唯一一句遗言,是对他说,替她照顾好清婉。“我不知道国公爷哪听来的风言风语,我与长公主之间,清清白白。”
霍江笑了笑,说:“算了,其实也没什么,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你们这些文人,就是死要面子,何必呢?”他站起身,“我先告辞了,张首辅再坐会吧。”
张廷握着茶盏的手,越捏越紧,仿佛要将茶盏捏碎一般,修长的手指青筋暴起,胸膛也起起伏伏,持续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
他忽然偏过头望向窗扇外,昏黄的灯火下,不远处的那扇朱红大门紧闭着,屋檐下的灯笼随晚风摇摆,一左一右,晃得他的心也随之不定。
清婉刚铺好画纸准备临摹张廷前些天送来的画作,顾彦便进来通禀说,佟佳部的使节过来了。
清婉只好暂时搁下毛笔,整理了一下衣裳,到前院会见使臣。
这次过来的主要使节,只有呼埏将军一个,清婉请他到花厅小坐,让丫鬟上了一盏竹叶青。
“这次舅母怎么没有一同前来?”
呼埏将军道:“王妃前阵子感染了风寒,不宜奔波劳累,便未与我一同过来。”
清婉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呼埏将军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让身侧的护卫交于清婉,说:“这是王上让我交给殿下的。”
清婉接过看了一眼,随手放在了一旁案几上。“将军今日忽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要与我相商?”
呼埏将军说:“正是。殿下可有听闻平成棉关税一事?”
清婉心道,看来使节团与辅臣是没有谈妥。“昨日才听张首辅提起过,怎么,国朝给出的关税,你们还不满意吗?”
呼埏将军叹了口气,说:“如此高额的关税,如何能满意?”
清婉说:“我听闻,使臣要求国朝降低一半的关税,可短短时间内,朝堂答应不下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不如,双方各自退让一步吧。”
呼埏将军看清婉的神情,想她是还没听说商讨的结果,道:“我们婴州已经一再退让了,从一开始的五成,降低到四成,三成,两成,今日那内阁首辅竟然放话说,一成也不给少,依旧按照原来的关税实行。殿下您说,这合理吗?”
清婉尴尬地笑了笑,说:“张首辅昨日不还帮着你们与齐国公据理力争吗?怎么会这样呢?”
呼埏将军说:“首辅原本也是主张降税的,与齐国公那帮老顽固拉扯了几天,一直是五五开,双方不相上下。这下倒好,张首辅倒戈到齐国公那头去了,局势一下成了五对三,还有什么可斗的。我竟不知,你们大梁朝内阁的第一把手,也与那齐国公霍江一样,成了田家的拥趸。”
清婉不由冷下脸来,“张首辅是我的老师,我自幼受他教导,他与那谋权弑帝的奸贼,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我觉得,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待明日有时间,我会亲自去问问他的。”
呼埏将军瞧见清婉的脸色,发觉自己的话惹得她不快了,便说:“既然如此,那便有劳殿下了。在下希望殿下不要忘记,公主当年是如何被这群道貌岸然的臣子逼死的。”
清婉眉头一拧,神情间已是十分不悦,她淡淡道:“多谢将军提醒,怀瑾一刻也不敢忘。”
送走呼埏将军过后,清婉喝了一盏冰镇的酸梅汁,才把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压了下去。她拿起手边的信笺,草草看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
这竟然是外祖父写给她的?
正当她打算看第二遍的时候,花厅外传来顾彦的通禀声。是张廷过来了。
清婉拿起信笺,到前院去见他。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了,张廷还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官服,眉宇间略有醉意。
清婉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疑惑地问道:“老师是饮了酒吗?”她觉得张廷今日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不成?他可不是会轻易饮酒的人。
张廷说:“今日下午去了猎场的招待宴会,喝了一点点,无妨的。”
清婉忙让小厮过去搀扶他,说:“老师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张廷挥手示意小厮不必,对清婉说:“我是在外头,等到使节走了才进来的。”
清婉觉得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也不接他的话,进了蘅梧堂,吩咐丫鬟去煮醒酒汤来,又随手把散乱的信纸搁在书架上。
张廷坐在屏风前的圈椅上,不动声色地撇了那封信一眼,跟清婉说:“使节过来找你说什么了?”
清婉站到了书案后,隔得远远的看着他,说:“您先坐会儿,等把醒酒汤喝了,我再和您说这事。”
张廷抿了抿唇,道:“我没喝醉。”
清婉看着他的确不像喝了很多的样子,只是觉得他今天怪怪的,还是让他清醒些再说吧。“那也得喝完了再说。”说完,她伸手去抚平案上的画纸,余光忽撇见张廷默默地走到书架旁拿起那封信来看。
清婉忙上前制止他,“您怎么能随便看人家的东西呢?”
张廷看东西很快,书信又不长,等清婉反应过来走到他面前时,他已经粗略地看过一遍了,却故意把手臂举得高高的,不让清婉拿到信纸。
清婉伸手去扒他的手臂,说:“您别闹,还给我。”
张廷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她的双眼,说:“他没有资格和你说这样的话。”
清婉垫着脚尖跳了一下,便抓到了信纸,抬眸回望他:“我知道。可我的确让母族失望了,不是吗?”
张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把抓过清婉的手中的信纸,转身放到烛火上点燃,又扔到了右手边的青玉石缸里。
“哎,我的王八!”清婉忙看向那青玉石缸里两只受惊的小乌龟,还好火苗很快被浅水熄灭了,她的小王八还算有惊无险。
“您这是在做什么呀?!”清婉一脸哀怨地看了张廷一眼,去屋外喊丫鬟进来收拾。
张廷走到圈椅上坐下,沉默的看着清婉指挥丫鬟收拾青玉石缸。
两个丫鬟把玉石缸抬出去换水,晓红端了醒酒汤进来。清婉接过托盘,说:“你们都下去吧。”
晓红带着几个丫鬟退出蘅梧堂,顺手合上了槅扇。
清婉沉着脸走到案几旁的圈椅坐下,把醒酒汤推到他面前,说:“喝吧。”
张廷紧抿着唇,很不开心的样子,也不去碰碗,只淡淡的看着她的脸。
清婉一字一句地问道:“首辅大人,您是想要本公主喂您吗?”
张廷移开目光,低低道:“这么凶干什么......我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