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念接了过来,递给李飞鱼,含笑道:“师父门规甚严,这间经堂,轻易不让人进来的,巧巧在山中许多年了,就从来不敢踏进经堂一步。”
李飞鱼道:“她老人家将我叫进经堂来,不知有什么话要问呢?”
君念皱皱眉头,道:“唔!我也这么想,她老人家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刚才你没看见吗?师父好像还哭了哩!”
李飞鱼诧问道:“她常会难过吗?”
君念道:“不!我在山上六七年,从来没见她老人家哭过,平时师父绝口不谈从前的事,据她老人家说:天下之事,件件令人遗恨难遣、所以,才把这栋茅屋,叫做‘茹恨庵’,我猜师父从前一定有许多恨事。”
李飞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心中却暗暗祝祷道:菩萨保佑,但愿她跟我师父之间,没有什么恨事才好!”
大约过了半盏热茶时间,布帘掀处,百忍师太缓步走了进来。
李飞鱼连忙起身,偶一瞬目却见她两只眼眶都红红的,显然不久之前,曾经哭过一阵。
百忍师太摆摆手,径自向神案前虔诚礼拜,然后在李飞鱼对面一张椅上坐下,目光一转,向君念道:“你先出去,带着巧巧准备点食物,同时把随身衣物收拾一下,也许咱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
君念听了,愕然失声,叫道:“师父……”
百忍师太挥挥手,道:“现在不要问,届时师父自会告诉你。”
君念十分不情愿地躬身退出经堂自去。
百忍师太轻叹一声,道:“我想你一定已经猜想得到,有些事,我不愿让她知道,她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李飞鱼不便置词,只好唯唯应着:“是!老前辈顾虑得很对!”
百忍师太仰首细细看了李飞鱼一会,摇头道:“这几天,我总觉心潮泛涌,好像早有预感,所以总劝她等过三天,再行落发受戒,唉!偏偏她不肯听话,一味缠着定要剃度,果然应了我心中预兆,要是你早来三天,岂不就好多了!”
李飞鱼不解她话中含意,又应了两声“是!”静待她说卞去。
百忍师太发现他的窘态,面上掠过一抹苦笑,才道:“咱们说到哪里去了!谈正事吧,你把你投师人门经过,以及到此来的原因,详详细细告诉我一遍。”
李飞鱼躬身答应,便把自己如何投师习武,如何八年艺成返家,遭逢惨变,以及如何在君山参与洗心殿之会,中毒濒死,被北天山落凤头陀驱毒成全,后来迭蒙不白之冤,欲寻‘返魂香”,在华山发现”碧罗地府”,珍宝终于被叶策雄劫去——所有经过,细述了一遍。
百忍师太默默听着,脸色时时变幻,显得内心十分激动,但她除了沉默倾听,却没有插口过一句话,直到李飞鱼诉完,方才长嘘一声,道:“唉!冤孽重重,一至于斯,你这一来,使我二十年清修,毁于一旦,实在可借可叹……”
李飞鱼忙道:“晚辈原无意惊扰老前辈静修,只是……”
百忍师太摆摆手,道:“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但二十年前那段复杂往事,谁也不会比我更清楚了,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飞鱼茫然道:“老前辈不是百忍大师么?”
百忍师太淡淡一笑,道。“这是二十年来的称谓,二十年的变迁是多么大,我若说出来,一定会大大吓你一跳!”
李飞鱼躬身道:“晚辈愚顽,恳请老前辈明示。”
百忍师太举手作势,道:“坐下来!坐下来,这些复杂纠缠之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尽诉,咱们须得好好谈一谈,否则,你心中疑团不破,那就白来少宁山一趟了。”
李飞鱼好像预感到话中隐有深意,诚惶诚恐坐回椅上,双手不住搓揉,想藉以平静心中焦急和烦躁。
百忍师太目光凝望窗外,沉默良久,用一种幽远飘忽的声音开始说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总以为逃世隐居了二十年,今生今世,可以不必再提那些如烟往事,唉!谁知天意如此,终于又堕轮回……孩子,你一定料想不到,我俗家姓韩,方才你说的那韩襄铃,便是我嫡亲侄女……”
李飞鱼骇然一跳,从椅上上身而起,惊叹道:“您——啊!你老人家竟是韩姑姑——?”连忙屈膝跪了下去。
百忍师太挥袖轻拂,登时一股无形内劲,硬生生将李飞鱼身子托住,含笑道;“好孩子,不必多礼,咱们好好坐下叙叙……”
李飞鱼乃是天性纯孝之人,自从父母惨死,浪迹江湖,已成孤儿,好容易突然见到这位素未见过面的姑姑,一片赤子之心,无法遏阻,两腿一屈,百忍师太一拂之力,竟未能将他托住,仍然拜了下去。
百忍师太徽现惊讶之色,暗暗颔首赞叹,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修为已如此精深,据我知道的,你师父虽然号称南岳一奇,以他的成就,决不可能在短短十年之内,造化你到这般地步,孩子,敢情你这一身内力,便是北天山落凤头陀转注给你的不成?”
李飞鱼点点头道:“姑姑慧眼无差,晚辈正是得落凤前辈成全大恩,才得死里逃生。”
百忍师太脸色微微一变,道:“那和尚与你师父原有一段隐恨在心,他怎肯舍己成全于你?”
李飞鱼道:“晚辈井不知道他老人家和家师之间,究竟有何憾事?”
百忍师太缓缓说道;“二十年前,落凤头陀得一传人,姓杜名绝,一身骨格确是上选,头陀以为衣钵得传,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你师父尚未出家,曾经断言那杜绝目蕴邪光,心术必然不正,一再警告头陀应该审慎择徒,以免后悔无穷,头陀不肯相信,后来那杜绝果然露出恶迹,叛师欺宗,为祸江湖,头陀虽然自悔失察,无奈师徒情深,终是磋跎因循,未肯对叛徒下手,你师父秉性刚烈,当时也未顾忌人家难堪不难堪,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剑下无情。径自断去杜绝一条左臂,为了这件事,头陀口虽未言,心里难免耿耿,他居然肯不念旧恶,反将一生功力移注给你,其中含意,确很深远。”
李飞鱼听了,谏然一惊,脱口道;“晚辈曾在湘北碰见过凌师兄,他自称时时感念师恩,梦寐难忘,行事言谈,不像是个叛师欺祖的坏人……”
百忍师太面色一沉,道:“那畜生无耻奸诈,下流卑劣,全是铁一般的事实,你千万不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下次再遇见他时,务必要谨防他心怀不轨,知道了吗?”
李飞鱼唯唯,但心中却对杜绝的品性行为,难以作决断,是以未再作声。
百忍师太长叹一声,继续又道:“世人往往一念之愚,惹来无穷祸患,落凤头陀不过收了一个劣徒,只要下得决心,不难一剑诛戮,永绝后患,但另有一个人,也只为了一念之恩,做出一件抱憾终生的事,如今竟演变得武林沉沦,魔焰高炽,这个人你必定想不到他是谁?”
李飞鱼忙道:“老前辈是指洗心殿老殿主花月娘是不?”
百忍师太神情突然变得异常难看,苦笑一声。道:“固然和花月娘有关,但却是由另一个人而起。”
李飞鱼心中一动,道:“晚辈曾听襄铃表妹表妹说起,那花月娘当年为了一桩情恨,远走蛮荒,现在创设洗心殿争霸中原,乃是向一个人报复……”
“唔但你知道她要报复的人是谁?”
“这个——晚辈揣测不出来。”
“让我告诉你吧!她要报复的,共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号称‘宇内一君’的郑景文——”
“啊——”
“另一个,却是你万万想象不到的,他就是人称’玉面郎君’的韩邮。”
“什么?韩邮——?”
“不错,韩邮——你的姨父,襄铃表妹儿的生父,我的胞兄。”
“韩姑姑,这——这件事怎会和姨父扯在一起呢?”
“你且勿心急,听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你父亲年纪不过三旬,而你姨父韩邮,更只二十二三岁,连襟两人都在盛年英发之时,平常连袂行道江湖,并负侠誉,交称莫逆。有一次,两人远游峨嵋之后,结伴泛舟东归,途经巫山,却在舟中结识了一个游方道人……”
李飞鱼脱口道:“啊!一个道人?”
“不错!一个满口胡说的道人。”
“那道人一见你父亲和姨父俱是神采英朗的侠士,顿时鼓动如簧之舌,一定要替他们观审气色,预卜吉凶,大家同舟无事,乐得听他胡诌取笑,原也算不得什么,谁知这一来,却种下无边祸患。那道人首先替你父亲看相,说他印堂阴暗,面带煞星,三日之内,必有大祸,重则废命,轻则家尽失。你父亲心胸坦然,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可是,那道人在详观你姨父之后,又说出一番骇人听闻的话来……”
“他怎么说?”
“他说你姨父目有异光,眉脚倒反,命宫不顺,必主亲谊失和,婚姻不满,须得另娶一个年龄比他大过十岁以上的女子,才能化凶呈吉,相偕白首。”
“这不是胡说吗?”
“哼!岂止胡说,简直是邪说。”
“姨父相信不相信呢?”
“当时你姨父正是少年英俊,自然不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因而半带调侃地问:‘要是我不想再娶,或者娶的不比我大过十岁,又当如何?’那道人却道:‘天意如此,人力万难挽回,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自己。’你姨父哂笑道:‘老天应当导人为善,却强人所难,未免也太多事了。’那道人悍然不悦,冷哼了一声,便未再说。
谁知经这一席话后,第二日舟抵序府,你姨父竟忽感心神不宁,意烦性躁,坚持不愿继续乘舟,你父亲无奈,只得陪他舍舟登陆。顺陆路行了两天,你姨父的性子竟越变越坏,心浮气躁,动辄发怒,一反平时温和个性,你父亲生怕途中出了事故,便雇了车辆,预备连夜赶路,带他返家。那天夜里,车行荒郊,突然听到一片林子里,传来女人的悲呼号哭之声,你姨父一听那声音,暴性忽发,挣扎着跃下马车,如飞向林中奔去,才到林边,却险些和另一个从林里疾奔出来的人撞个满怀。那人身法灵捷无比,只一侧身,便从你姨父近身处掠过,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但是,他的面貌,却被你父亲看在眼里,原来竟是郑景文。”
李飞鱼骇然一震,忍不住失声轻呼:“啊!是他——?”
百忍师太继续说道:“那时,郑景文也不过才三十许人,尚未挣得‘宇内一君’这份名号,但他素有侠名,怎会从荒林中疾奔出来,而且,林中还有女人的哭叫之声?你父亲一时不知缘故,紧随你姨父冲进林子,入林之后,才发现林中有一间简陋的茅屋,这时,你姨父已经站在茅屋中,昏夜一灯如豆,屋中仅有一张竹榻,一个赤身露体的中年女人,蜷伏在床上悲泣。”
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未再向下述说,目光从窗口移收回来,望了李飞鱼一眼,平静的问:“故事说到这儿,你应该想得到那女人是谁了?”
李飞鱼沉吟一下,道:“晚辈猜想,那奔出林外去的既然是郑景文,茅屋中的女人,必定就是花月娘。”
百忍师太黯然一叹,道;“不错,正是那下贱无耻的女人。”
“据说花月娘就在那一天,被郑景文废去了武功?”
“不错,这就怪郑景文一念之愚,假如那时他干脆一掌杀了那下贱女人,至多落个心狠手辣之名,焉能有今日武林一场劫运。”
“他乃是侠义中人,自然不肯做出那种狠毒之事。”
“但他纵然手下留情,一样未得人谅解,起码你父亲和你姨父,首先就断送在误会之中。”
“啊?”
“你姨父当时未明真象,单凭一时冲动,对花月娘的遭遇大起同情,你父亲也一样被蒙在鼓里,他们自命英侠,怎容郑景文如此摧残欺凌一个妇女,于是,你姨父亲自照料那厚颜无耻的花月娘,替她度力疗治内伤,你父亲便提剑追蹑郑景文,事情有发展,因而一发不可收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