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大仓还有一点让村里人敬服的是,自从老婆生小山难产去世后,他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孩子十几年,坚决不续弦。
能和满家结为亲家,路长顺倒没有想过,经满大仓这样一提,他觉得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满大仓这个老滑头,难道早就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了?
小山和兰花同一天生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形影不离,现在又一起在县中学上高中,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不定两个人已经私定终身了呢!
小山这孩子随满大仓,有情有义,忠厚老实,如果小山和兰花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是一桩好姻缘了。
路长顺想到这里,顿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哟,菜还没来就喝上啦!”朱老五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顺手把店门关上,然后插上了门闩。
“弄什么好菜了,看你恣的!”路长顺一把抢过朱老五手上的袋子,眼前顿时一亮,只见袋子里装了半只烧鸡三条煎鱼外加一个猪耳朵。
朱老五年过三十,光棍一条,找不到老婆的最大原因是他贪吃贪杯。他爹娘曾托许多媒婆为他说媳妇,可是他不经打听。
人家一打听马上摇头道,甭说他家徒四壁,纵使有万贯家财,也填不满他那螃窟般的大嘴。
朱老五是那种敢卖了门板买酒,拉出去木床换肉的人。他的人生格言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去哪睡”。
这样的主,整个朵子西,甚至是整个朵山镇,再找不到第二人。赌好管,嫖好管,贪吃贪酒不好管。总不能把他的嘴缝上吧。所以没有哪个女人敢自告奋勇嫁给他。
人有所好,必有奇招。朱老五对朵山西各家各户的情况了如指掌,谁家弄点好吃的绝瞒不过他的鼻子。
现在是农忙时节,总会有人家杀鸡买肉改善一下生活。朱老五手上有钱,又擎了村支书的令箭,搜罗来这些好吃头简直易如反掌。
有好酒有好菜,加上举国欢庆的好日子,三个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直喝到珠江口那个城市升起鲜艳的五星红旗。
路长顺哽咽着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满大仓的脑子有些短路,想了半天,说:“原来你也一直盼着小山和兰花好上啊!来,亲家,我敬你一杯。”
“好,今天有纪念意义,我们就正式定下这事,让朱老五作证,不管海枯石烂,不管地老天荒,我们都是亲家,干杯!”路长顺抓住满大仓的手,眼含热泪说。
他太激动了,能在香港回归这天定下女儿的终身大事,他的家事能沾上国家大事的光,人一辈子能遇上几回呢,他遇上了,怎能不欣喜若狂。
朱老五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关心别人家的小事,他关心得是杯里有酒碗里有肉。能沾上村支书的光,喝一顿大酒,对他来说,幸福至极。
朱老五一口吞干了酒,摇摇空酒瓶,又要去货架上找酒,满大仓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说:“行啦,已经一人一斤了,不能再喝啦,我明天要早起去镇上进货。”
路长顺趔趄着站起来说:“收了吧老五,等小山和兰花订婚时再敞开了喝。走吧,咱们回家。”
满大仓扶住他:“老路,这么晚了,要不就在这歇吧。”
朱老五也说:“支书,快天明了,咱仨人挤一挤眯会儿吧,别折腾啦!”说完顺势一歪,倒在了满大仓的床上。
路长顺头晕得不行,见朱老五已经躺倒,他身上的瞌睡虫顿时也爬了出来。
哪知道路长顺的屁股刚挨着床沿,白菊在门外砸门喊道:“老路,老路!”
路长顺听见老婆来找他,只得脚踩棉花般摇晃着走了出去。
朵子西的夜晚非常安静,整个村子被长满石头和枣树的西朵山簇拥着,像襁褓里的婴儿一样,不设防地熟睡过去。
山村的一切都是在睡梦中成熟的,黑皮老枣树上的青皮枣儿,和翠色的枣叶耳鬓厮磨着,忽然某个夜晚便红透了;山溪里透明的小蝌蚪,赶一夜的山路,走到村头就成了聒噪的青蛙;山里孩子光着屁股躺在麦草苫子上,尿一回床便长高一分。
地里的种子和孕妇肚里的孩子,枝头的花蕾和少年暗恋的情书,云朵里的雨滴和老人心头的回忆,都是被宝贵的夜晚滋润着膨胀和绽放的。
山里人爱这夜晚,珍惜这短暂的时光,不忍惊扰。只有无聊的土狗,肆无忌惮地闯进夜里,和悄然下山的黄皮子做着捉迷藏的游戏,一场游戏下来,累得精疲力竭,然后发出失败的哀嚎。
山里人习惯了狗的嚎叫,习惯在狗的叫声里安然酣睡。
路长顺回到家,酒劲恰到好处地涌上头,他很快就沉沉地进入梦乡。
凌晨四点多时,黄皮子得胜回朝,失败的笨狗们撒完睡前一泡尿开始趴窝。圣洁的山村夜晚撩起窗纱,等着太阳光爬上窗台。
朵子西起得最早的人是杨三,他开烧饼铺,每天天不明就要去铺子里生火揉面。
这天,杨三一出门,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天天站在焦火炉前烟熏火燎,鼻子不是太灵通。可是这一阵一阵的焦糊味太重了,刺激得鼻腔疼,他闻到了。
西天的月芽和东天的彩霞像蒙了一层灰,累了一夜的狗们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呜咽。
杨三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
待他走到满家店的街口时,看到满家店浓烟掩着大火从窗户里滚滚而出,里面噼剥炸响,然后房顶上的瓦片也开始飞起来,有椽子陷落的声音,有铁水滴答的声音,有醋的熟酸味,有酒的香气……整个满家店仿佛架在了一口大锅上,在蒸煮在烧烤在煎炒,在做整个朵子西的早饭!
杨三大惊失色,拼命敲起手上的铁皮面盆,边敲边疯喊,“失火了,失火了!”
很快的,村里人都跑了出来,接着开始到处找水灭火,但是却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瞅着大火把整个满家店吞噬掉。
路长顺赶到满家店时,现场一片狼籍。
被大火长时间炙烤的墙面仍然热浪逼人,村民远远地把水浇上去,激起一股股白烟。
一股白烟。在朵子西存在了十几年的满家店就这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