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切妥当,苦薏微微小憩,带了堇蓠,小棋子驾了马车,由逯羽亲自护送到宫门,直到她们进内,才悄然闪去。
重走一段繁华锦道,心中戚戚,与初次进宫相比,再不是那般活泼的小女儿娇态了。往事历历在目,母亲温柔清丽的容颜在眼前一晃而过,虽悲痛,却不再恨皇帝。六年的时光,很多心态在悄然改变,恨意也如落花随了流水悄悄湮没。
堇蓠初次进宫,忍不住明瞳四处张望,入目遍是金碧辉煌,皇家禁宫,的确威仪自现,不同民间富奢人家。
陪同她们走进的女官对着堇蓠好奇的眸华冷若冰霜一喝:“不许东张西望,形同意欲谋逆,被人瞧见,你们主仆便是死罪!”
堇蓠吓了吓,急忙端正容色,学了苦薏目不斜视。
皇帝在宣室殿接见了苦薏。
归画娴雅坐在皇帝右侧,其后立了霜眉冰眼的小萝,苦薏暗暗咋舌,右侧从来就是皇后的位置,她公然僭越,皇帝竟然也随了她,可见皇帝对她的宠爱真是非同小可了。
只是姌玳不见,想她是皇帝贴身女史,理当在侧。
苦薏依旧细纱蒙面,行礼如仪。
皇帝龙眸凝着地下的女子,温声道:“起吧,赐坐!”
苦薏委婉道:“皇上,商女末流,不敢坐!”
“朕说坐得就是坐得!”皇帝面上一团笑意,爽声道:“卓苦薏,因你朕才解决了边防物资,即日大将军将开赴塞外,定要给那匈奴胡人迎头痛击,还我边境子民安宁过活。你的功劳最大,朕甚是欣赏,可惜你不肯为侯,否则朕一定要好好嘉奖你,以为天下商贾表率!”
“皇上,商女为国尽一份力,不过是匹女有责罢了,当不得嘉奖二字。国家安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商女自然也是财富稳妥,这比皇上嘉奖还要价值十倍呢。”苦薏唇齿含了优柔,一副商贾为利的容色。
皇帝粲然大笑:“好个逐利的坦荡心态!比之那唯利是图一毛不拔的吝啬商贾,你才是真正的大义商贾!朕委实欣赏有加!所以才赐坐于你,你若不坐,岂非辜负了朕的赏意?”
苦薏福了福,磊落坐了。
归画风情万种一笑:“皇上,卓苦薏的确非寻常女子,画儿也是欣赏得很。”
皇帝抚了抚她的柔荑,宠溺之色昭然俊面:“画儿也是天下奇女子,朕有画儿在,才是天下最至福君王。”
归画娇嗔他一眸:“皇上,又取笑画儿了。”
末了,朝着苦薏亲厚一笑:“苦薏,本宫甚是喜欢卓氏织锦,后宫妃嫔也是趋之若鹜,就连皇上常服也极嗜好散花绫,然而常此以往,民间织锦胜过宫中织造,传扬出去,有损皇上颜面,所以本宫想了一法,不如你卓氏织锦并于皇家织造,不许在民间流通开来,以维护皇家尊严,你卓氏织女享受皇家奉禄如何?”
苦薏吃了一惊,卓氏织锦一旦并于皇家织造,形同作废了,那么千琬千薰也等于成了皇家织婢,如何受得那约束清苦?
这归画夫人难道是想对自己的卓氏产业各个击破么?她想害自己一无所有?
苦薏灵眸悄转,抬瞳绚丽笑道:“夫人好意,苦薏本不敢推辞,然而卓氏织女向来自由惯了,
任由思维天马行空,才能织出天锦来,成全天下美人所好。后宫与民间本是云泥之别,不如皇上下旨,民间男女子不得穿一等散花绫乘云绣信期绣铺绒绣,如此,我卓氏织坊自然会有二三流的织品,既满足天下富人所需,有多余还可以走丝绸之路,往异国贸易,传扬我汉朝织锦天下第一,更可以用来传承后代,而不至于到了卓苦薏这一代便断了妙技。再则,苦薏可以推荐一位散花绫高手于归画夫人,她本是散花绫唯一传人,若她进了皇家织造,必然有绝世绣品出世,比之卓氏织锦,更上一层楼。”
皇帝点头道:“卓姑娘所言甚有道理,画儿,就不必强人所难了。”
“哦?散花绫传人?是谁?”归画夫人妙瞳灵烟一点,含了冰霜几朵。
“寿春富豪,素有银海之称的如柏嫡夫人百菂,她是真正的散花绫传人,与我织坊的千琬夫人同出一师,她学了散花绫,千琬夫人学了乘云绣信期绣铺绒绣,三者加在一起才抵得上一匹散花绫,足见散花绫的珍贵,宫中有此一技,足够彰显皇家精湛妙织了。苦薏深知,宫中织娘素来是天下最灵巧的手,慧心也是上乘,苦薏也不希望宫中缺少丽锦,不如请皇上择了几名冰雪聪慧的织娘来我卓氏织坊学上几日,以她们悟性,不消几日便会了,理应千琬到宫中织造教导才是,可是她们是民间女子,怕不能适应宫中规矩,所以还望皇上准请!”苦薏婉婉而谈,眸中晶光闪灼,有如月光下的名花。
“卓苦薏,你一番言论,无非不想让千琬等人进宫便是,据说千琬织得一件素纱禅衣,极是美妙绝伦,本宫极想亲眼一见,让她进宫中织造,不过是本宫好让她替我绣得世上最美的绮服取悦皇上罢了,皇上心开了,等于君父福祚绵长,天下百姓岂非也是如此渴望的么?你舍不得千琬等人进宫,就等于不愿意皇上长乐未央,等同死罪,你可知么?再有一点,你是怕皇家会虐待她们么?”归画冷冷一笑,面上蕴了不豫之色。
皇帝蹙蹙眉,利瞳凝向苦薏,手指轻轻扣着香樟案,似在深思。
苦薏清浅笑道:“皇家如何会虐待织娘呢?苦薏是怕误了皇家织锦,让夫人无法红颜笑粲,夫人不乐,等于皇上不乐,苦薏不敢因小失大。何况那百菂夫人是我嫡母结拜姊妹,我最清楚她的妙技,比及千琬精妙了十倍,绝对会让宫中织锦繁华如花。”
“你嫡母?”归画夫人面色一变,秋波剜了几剜,定声道:“也好,就依你!”
话音才落,突然眉头一皱,抚胸嘤咛一声,神色极是痛苦。
皇帝吓了一跳,急忙搂她入怀,急声道:“画儿,怎么了?还是冰骨疼痛么?”
归画夫人悲伤靠在他胸前,凄凉道:“皇上,我怕我再不能陪你了,我浑身冰凉刺骨,太医说冰芙蓉忒寒凉了,我的身体素来弱,承受不住寒气入侵,皇上,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罢,缩成一团,依紧皇帝。
皇帝眉心拧褶,痛彻一声:“卓苦薏,都是你害的!若画儿有个山高水低,朕绝不饶恕了你!来人哪,快传太医!”
苦薏骇得急忙从锦坐上立起,暗暗思忖,冰芙蓉就算冰凉入骨,也不会伤人到此地步,不知她又使什么阴人手段。
数名太医在姌玳带领下急匆匆而来,个个颜色慌张,似有难言之隐,上前轮流替归画夫人把脉诊断。
姌玳悄悄睇了一眼苦薏,走过她身旁,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一物塞到她手中。
苦薏示意堇蓠,堇蓠急忙往前一站,挡住众人的视线,苦薏低低展开绿帛看了,帛上写了一句:她吃了雪琉璃。
雪琉璃花朵如梅,在夏初开花,本是散暑解热之物,用来作汤饮用极佳,若是取来生吃,却是万万不能,因其中冰素未能消融,一旦寒在心骨,便是药石难医了,比之冰芙蓉更有甚害的一面。
以她娇贵之躯,前番受过冰芙蓉寒凉入侵,再有生吃雪琉璃,无疑雪上加霜,怪不得太医们个个神色有异,直抹汗珠。
苦薏心中了然,收帛入袖,柔声如缎一唤:“皇上,冰芙蓉虽然寒气冰骨,但未曾生用,绝不伤害画夫人。商女自幼嗜好钻研花草药性,也学了几式把脉之术,皇上若信得过商女,请让我替夫人把把脉。”
皇帝冷眼一一擦过太医,太医们垂头低眉,大气不敢喘,显然个个无能无力了。
归画颤抖得厉害,皇帝脱下龙袍裹紧她,怒火一蓬:“好,准你上前把脉!”
苦薏急忙上前,伸指探了探归画的脉络,果然是吃了寒凉之物,寒气攻骨,再过一个时辰,一旦形成攻心之势,便唯有结绮苑瀑洞中的玉榻可治了,然而千里之遥,哪里到得了呢?
苦薏恭敬一礼:“皇上,夫人是误食了雪琉璃,并非冰芙蓉冰气入侵,商女前些时光遣人送来的火玫瑰能治此寒,请速着人去取!”
她眸华如菊,清雅无垢,无邪对向皇帝审视的锐光。
好熟悉柔软的眸子!
皇帝眼前晃过萧瑶冰清玉洁的凤瞳,怔了怔。
苦薏心底暗惊,急忙低眸恭请:“皇上,请快派人取火玫瑰!”
皇帝一震,清醒过来,挥一挥手,立即有女官前去了。
过了会子,女官拿了束火玫瑰进来,花红似火,朵朵怒放光芒,如焚人心。
苦薏接过火玫瑰,与堇蓠急速撕下花朵,用温水浣净,用玉石碾碎成汁,倒入玉卮中,稳稳端了递于归画面前。
归画眼中荡过一星怒色,眼风蕴冷睇她,小萝一旁急忙道:“画夫人,快饮用!”
归画方复萌平静,就着苦薏掌中玉卮,一饮而尽。
皇帝温声切切:“画儿,怎样了?”
归画闭闭眸,再睁眼,妩媚一笑:“皇上,好多了。”
“好好,朕吓坏了。”皇帝抱紧她,扬一扬手,那些太医赶紧退出。
归画靠紧皇帝,媚眼如丝,眼神闪过一丝凌厉,瞬间转为粲笑如花:“皇上,快赏她吧,虽是她苑中冰芙蓉害了画儿,却也怨不得她。至于什么雪琉璃,画儿委实不知。”
说完,她眼光睇向苦薏,唇畔一朵霜色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