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穿堂风荡过,锦帘飘飘,掀起一角,宛若淘气的少儿晃了秋千一般。室内香气飘逸,是香樟案散发出来的古雅芬芳,沁人口鼻。
而气氛,却是雷霆瞬间发作。
“朕不杀她已是宽恕,如何得赏?”皇帝怒火中烧,眼中如刀剜过:“卓苦薏,你既晓得是什么雪琉璃,定是你送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冰花毒花入了后宫,朕一定不让你好活!”
“皇上,商女不敢送冰花毒花进宫,更没有雪琉璃!皇上可明查!商女先前进来,看见一处宫前有数株雪琉璃,此花最冰,比之冰芙蓉还要寒上三分,若是夫人们不知其性,误食了,便是不妥了。”苦薏盈盈道来,眼风扫向归画与小萝。
果然,二人面色俱是微变,想来她们是知道雪琉璃的厉害了,自然也有法子去除,只是用了苦肉计想要置她于死地罢了。
苦薏心湖沁寒,到底,归画与她有何怨怼呢?
不查个水落石出,委实难安。
皇帝龙眸星光一闪,低瞳望向怀中的归画,柔声道:“画儿,卓苦薏说的可是你凤凰宫前的几株如玉鲜丽的花朵?”
归画美唇微嗔:“皇上,画儿哪里识得花,只是觉得那花朵如梅,甚是清雅,召大姑说叫珍珠梅,颜如珍珠之美呢,画儿嫌容颜不够玉色,所以撷了几朵吃了,不觉着哪里不妥。”
苦薏浅笑:“雪琉璃的确也叫珍珠梅,只不过听起来更为清寒一些。”
“如此说来,召大姑岂非也晓得此花带了冰毒?为何不跟本宫提醒?”归画面上蕴恼,妩媚容颜登时有了三分杀气,而这杀气,除了苦薏,却是无人感知。
苦薏心头一突,敛衽行礼:“画夫人,召大姑或许提醒过,是画夫人忽略了。”
“你是何意?难道本宫有心害召大姑么?召大姑教导本宫识花闻香,算是本宫的恩师,本宫再无知,也不会害到恩师头上。皇上,你可要替画儿作主!”归画一面怒,一面望向皇帝,媚眸中凄楚纷呈,愈加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皇帝不豫道:“玳儿,去请召大姑前来!”
姌玳厌恶的眸华扫了一眼归画,却是无奈,只好去仪德宫请人。
苦薏这里忧急瓣瓣,望了皇帝宠溺的眼,不敢再多说,在他心中眸尖,除了归画,再无人入得他的眼了,若是再生得一男半女,更是无人可及了。
长此下去,卫皇后的地位只怕也难保住。
苦薏低眸暗思,不知刘陵可有办法让自己如意进宫呢。
正愁絮纷叠,但听玉佩琮琮,一缕绿荑香气飘来,不错,是召氏女子应有的香气。
召环端庄走来,行礼如仪:“皇上长乐无极,夫人长乐无极!”
“罢了,召大姑,朕来问你,你可知珍珠梅也叫雪琉璃?”皇帝眼中露了几分尊重,亦有如丝如缕的温婉,连绵难绝。
苦薏眼风瞟向召环,她依然容颜绝丽,凤眼如花,只是红颜渐老,颇有沧桑之感,心底是百感交集,最爱的姨母近在眼前,却是不能相认,还一语害得她枉受牵累,滋味难解。
召姒感觉到一道异样的眼光凝她,只是不及顾达,扬瞳回了皇帝道:“皇上,珍珠梅的确也叫雪琉璃,天性冰寒如千年玄铁,微臣曾告诫后宫,珍珠梅虽然能解暑排热毒,切莫生吃花朵,寒气沁骨,难以治愈。”
“可是本宫为何不知?”归画娇娇一语,看似无辜,实则冷气森然。
召姒委婉一笑:“微臣那日与夫人说了,只是夫人当时情绪不佳,或许未能入耳。”
“哦,还是本宫的过错!皇上,说来绕去,理当画儿该死,枉连无辜了。”归画眸中一酸,眼泪不由落下,掩面低泣。
皇帝俊面含痛,拥她入怀,一壁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画儿,朕替你作主!”
召环微微一惊,恭敬道:“皇上,是微臣失语,微臣并无别意。”
“召大姑,朕既将一宫妃嫔交托于你,就是指望凭着你对花草性的了解,教导妃嫔们切莫以花草香事害人,亦能学会自防。就算画儿未能入耳,你也理当再三申明,直到她对花性重视才罢,你失职在先,事后不能反省,反而推脱夫人情绪不佳,以下责上,是为二罪,朕念你是初犯,罚你一年奉禄!”皇帝唇畔蕴了严肃,瞳中一抹失落如蝶飘过。
归画蓦然推开皇帝,冷冷一笑:“皇上罚得可真是重啊!就因她是萧瑶姨母,肌肤自香,一股子绿荑香气与萧瑶一般无二,眉眼也有几分与萧瑶相似,所以皇上才袒护她蓄意谋害妃嫔!画儿真是可怜,连一个死人都不如,画儿不如出宫去落个清静,省得皇上天天去那无缘宫,害得画儿情绪不佳,才差点被雪琉璃伤了心脉。”
说罢,起身立起,泪如雨下,一壁痛声道:“小萝,我们走,我们本来就是可怜的人,皇上眼里只有召氏萧氏,哪里有我半分呢。与其失宠瞬间,还不如早走干净!”
皇帝被她一通怒火浇得面红耳赤,又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含嗔捻痴,愈加楚楚动人,与萧瑶更有几分相像了,不由心神俱痛,急忙握了她的手道:“好好,朕答应你,从此再不去无缘宫!召姒,朕亦不能以私心偏袒,从今儿起,朕剥夺你天下第一花工之名,你出宫去吧。”
“皇上,按罪她当斩。”归画抽咽哽声道,一壁指了面如灰色的召姒切齿道:“你差点害了本宫命丧黄泉!你是不是恨本宫得了皇上宠溺,忘记了你疼爱的萧瑶?所以你才害本宫深受雪琉璃之苦,本宫若不是听你说道珍珠梅养颜排毒,本宫如何会去吃它?”
召环凝着她那带雨容颜,那双熟悉的凤眼,分明有着戾气与嫉色,眼前突然晃过一道人影,心神一震,有所明悟,敛衽端庄道:“皇上,召环虽说过此话,却也是依照其性道来,并无虚妄之处,只要用沸水煮过,淖去其寒毒,自然是极好的美肤花品。”
苦薏早已心神俱碎,原来她也想要置姨母死地,可见,她也是恨极了萧瑶,皇帝每日去无缘宫,一定伤害了她某处心弦。
皇帝龙眸含了霜意,仿佛下一瞬,就要下了狠心定人死罪。
苦薏一急生智,上前施礼,端肃道:“皇上,召大姑所说句句属实,雪琉璃的确非平凡花品,若是以此获罪,闹得宫中人心惶惶,视花为毒祟,那么后宫必然郁郁不乐,伤了元气,再有龙嗣就难了。请皇上三思!”
姌玳急忙也出列奏道:“皇上,卓苦薏所言极是,天下富贵欢乐都在御花园,若是无花可喜,名花遭弃,后宫既无花香脂粉,更无鲜花养眼,后宫将是沉闷寂寞,再无欢畅可言了,如此下去,不说龙嗣困难,就是皇上也如普通百姓无异了。”
皇帝以指扣案,声音轻响,敲动一室怦然的心弦。
他眸光含了沉郁之色,凝向苦薏,此女才思一流,的确一语中的。然而若不惩罚召姒,画儿又怨他至极,画儿痛苦,等于瑶儿痛苦了,他如何受得了?
苦薏眸间蕴了柔色一朵,与他遥遥相对,可怜的皇上,为了一个与萧瑶相似的女子,极尽呵爱柔情,他是以她当了萧瑶,隐去思念,活在虚妄间,活在自织的梦境里。
如此说来,是她害了皇帝。
思绪一变,瞳里的关切便加深了几丝,眸彩如琉璃,纤尘不染,一团面纱,更显得神秘如仙子般的境地。
皇帝看得痴了,慢慢走下丹阶,走到她面前,恍惚唤:“瑶儿,是你么?”
苦薏猛然震醒过来,急忙后退一步,恭声道:“皇上,请万勿定了召大姑死罪!”
皇帝幽幽一叹,神情落寞,惆怅道:“朕准了。召环,你出宫去吧。”
“皇上!”归画抚胸坐倒案旁,容色凄哀,如凤凰落梧一般破碎,美瞳一抹悲愤:“皇上,你宁肯相信卓苦薏,也不愿相信画儿,召环早就替萧瑶抱怨,暗恨画儿专宠!若不重治她的罪,日后宫中人人可害画儿了,画儿如何得活?画儿不想死,画儿只想陪了皇上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一句天长地久,永不分离,令皇帝心碎如刀割,眼下翻了旧日一幕,与萧瑶初见,庆云之下,她清泠泠道:“陛下是圣主,千古一帝,才有赤雁庆云祥瑞接踵而至,自然也是万寿福祚。臣女有幸,岁满之时,自愿进宫陪伴陛下天长地久,侍奉皇太后长生无极,长乐未央!”
瑶儿,你说与朕天长地久,如今却是阴阳两隔,朕对你的思念你可感知么?
画儿,画儿在朕心中就是你,朕宠她疼她,是宠你疼了你呵!朕不愿她伤心!
皇帝龙瞳晃过悲痛,转身慢慢走向玉阶之上的香樟案旁,携了归画的手,温柔如绝美的锦缎:“好,画儿陪朕天长地久!召环,朕并非听信宠妃之人,委实画儿差点死于雪琉璃,朕不能替你开脱罪名,也不忍后宫郁郁寡欢,朕听说临汝侯挟怨,说朕赐予的封户忒少,又私地里购买皇家冥器,朕念你面上,一直压折不发。朕既要保全你的清誉,就只能废除颖阴国,让灌贤与你莳花赚利去吧。”
苦薏心石一落,废除侯国总比好过死罪。
灌贤是颍阴侯灌婴孙,世代袭侯,过些时日,等事情淡去,皇帝念及忠臣无贵,必然会寻机重封了他为侯。
召环重重叩头谢恩,走过苦薏身旁,低低一语:“多谢!”
字落,影去,凄怆一缕。